七
16
雨腳細細的,像牛毛,打在身上無聲無息。他們穿着雨衣,自行車飛馳過熟悉的街道。這老掉牙的自行車隨時都有四分五裂的可能。陳爽和童童並騎在前,駱章掉在後面。自從童童橫空出世,駱章就像一個影子似的掉在了他們後面。駱章明顯地感覺到了一種變壞,彷彿自己獨享的財富被他人分割了一般,按理他是應該有所埋怨的,可是他卻無法埋怨,甚至連一點埋怨的意思也沒有。和他一塊兒分享陳爽友誼的是童童。那個在小樹林裏讓他領略了美並由此讓他崇拜藝術的童童。
童童和陳爽都把自行車騎得飛快。陳爽總是擺動着車龍頭,因為離心力的作用,自行車的車身搖來晃去,行車的軌跡呈現出一道S形。而童童是直線形的,身體微微前傾,目不斜視地盯着前方,勻速地前進着。他們在駱章的眼前風馳電掣,駱章左顧右盼,因而跟不上他們。他們老是在前方的一個拐角處等他跟上。一路同行,片刻間又落下了一段距離。
他們又在前邊的拐角處等他了。雨水在他的雨衣上吃力地爬動,他們的表情已經不耐煩了。陳爽說,快點!駱章咬了咬牙,加快了速度。自行車咔咔巨響,駱章突然擔心前邊的坡度會摧毀他和他的自行車。下意識里,駱章緊了緊剎車的把手。
17
駱章再一次發現了自己的身體。這身體充滿了焦灼、困惑、渴望和激情。衛生間的鏡子被霧氣遮掩,他抹去了它們,然後這身體就像一朵野花般綻放在了他的眼前。他長久地凝視着自己,那個自己和他似乎毫無關聯卻又唇齒相依。他被自己打動了。他愛他。
他已經意識到了危險,似乎他走到了某個邊緣,他凝視着深淵,深淵也回以虎視眈眈。處於這一線邊緣,他無法為自己尋找到一個被肯定的合理性答案。非但如此,他甚至害怕被人發現,他的徘徊和恐懼。在別人眼裏,他將成為一個病人,一個不可思議的、醜陋的、骯髒的、有毒的、可憐的小丑。他愛自己。
他撫摸着自己。靈巧的手指帶着毒液滑過被詛咒的肉體。靈魂在紛紛碎裂,化成一縷青煙,極樂之後散去。而為什麼有眼淚?眼淚在結束的那一刻滴了下來。他恨自己,可他愛鏡子裏的男孩。那男孩已不復為他。那男孩只有一具金光閃閃的軀殼,在夢中反覆出現。他不知道他是誰。他知道他是誰。他不敢承認他是誰。那是犯罪。
他無力勸阻自己,正如他無力抑制在夢中的衝動和亢奮。彷彿與生俱來的,不可饒恕的原罪。你在選擇一種命運的同時也被一種命運選擇,你的選擇常常被具體的環境、個人的狹隘經驗、對未來的估計所左右,而你卻把這當成了宿命。他宿命地認為保護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沉默。
絕口不提愛情。這愛情註定了單方面付出而無對應的回復。這愛情註定了不溶於陽光註定了沉默。他剝奪了自己光明正大地愛一個人的權利。
這一年,駱章十六歲。
18
十六歲的秋天爸爸複員回鄉了。駱章以為爸爸會當一輩子兵,一輩子呆在在令人嚮往的神秘的西藏。可是爸爸回來了。
爸爸站在駱章面前,皮膚黝黑,牙齒白得很不真實,穿着綠色的軍裝,威武卻又猥瑣。媽媽叫他叫爸爸。這就是爸爸嗎?這個突然出現的陌生人,他真是爸爸嗎?駱章拿不準。媽媽生氣了,駱章迫不得已叫了一聲爸爸。
好奇怪。叫一個陌生男人爸爸,那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那聲音淡漠而麻木,如同指明一張桌子或者一種酒的名稱,不帶任何感情。而他本應該是喜悅的。
爸爸的出現並未讓他驚喜,他也不曾發現媽媽有何驚喜。一切如故,和以往的區別僅僅在於,他們要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了。有趣的是,他竟然要管這個男人叫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