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蒲(春秋 魯定公十四年)(3)

“你我聯手，看能不能衝殺過去。夫子一路多難，此關過不去，大家都沒有前途。如今只能捨命相拼，以死相報了。要是死在這裏，也是命了。”說著，倆人就沖了上去。前面一陣喊殺，有金屬相格之音，又有鐵器相碰之聲。不一會兒，倆人退了回來，只見子路身上多處被利劍划傷，而公良孺更是頭破血流，腦袋被一塊石頭給砸花了。好在這一打，對方也知道這邊厲害，有兩個愣得不要命的，嚇得退後了幾十丈，縮回城裏去了，又把城門緊緊閉上，任外面怎樣叫罵，就是不開。雙方就這樣對峙了一個多時辰。孔子心裏焦急。蒲邑城關過不去，既不能北上回衛，也不能南下赴陳，剩下的一條路，就是重走匡城。回想起那裏的牢獄之黑和菜湯之涼，叫人馬上就會打消這念頭。一時無法，孔子便提出願意進城拜見蒲邑大夫公叔戌，親自問路，當面借道。那城牆上面，磨蹭了好一陣，才傳下話來，說大夫公叔戌請孔子進城商談，但不得攜帶武器。這時，孔子顧不得個人安危，見子路渾身是傷，公良孺滿頭纏布，便留他們在城外，只帶上顏淵、子貢二人進城。三人都解下佩劍，額系白巾，高舉雙手，徒步入城，大有視死如歸的氣概。待見到大夫公叔戌，孔子覺得臉熟，想是哪裏見過，猛然記起，當年謁見衛靈公時，廷上為自己引路的就是他。那時，這公叔戌還是衛靈公身邊的紅人，不知怎麼得罪了老人家，一下被貶到這裏來了。那公叔戌也認出孔子，畢竟是名人，一張臉像商標似的，一看就記住了。熟人就好說話。公叔戌設宴招待孔子師徒三人，幾巡酒過，氣氛融洽，孔子表示，自己遊歷各國，為的是大道行於天下，途經此地，遇到麻煩，還請大夫多加關照，又說，需要留下一些通關費，也是可以的。公叔戌聽了，大手一揮，說他不管什麼大道小道，這道是不能讓的。衛君年老昏聵，把他從帝丘趕到蒲邑，流放荒野，他心裏咽不下這口氣，正準備起兵舉事，宣佈獨立。這幾日封關，往來行人，一律不得出入，免得有人去衛都通風報信，走漏風聲。為此，只好請夫子先在這裏委屈幾天，等起了兵，再走不遲。孔子說，他只想穿城過關，不會去通風報信。公叔戌說，他如何能信呢？孔子正色說道，言而無信，非君子也。公叔戌還是搖頭，說君子就可信嗎？又想了想，說我公叔戌不想有意為難夫子，放你走可以，但要從東門出，還要發誓絕不北上回衛。孔子聽了，愣了好一會兒，才說，發誓就發誓，我出了城，絕不北上回衛。那邊，子貢急得直衝他使眼色，怕他話說得太死，一會兒沒法轉彎。孔子好像沒有感覺似的，毫不理會，又和公叔戌幹了一杯，雙方算是一言為定。傍晚時分，孔子師徒一行，從東門出城，總算過了蒲邑關隘。公叔戌曾一再挽留，說要再請晚宴，還說可以在城中過夜，明日一早再動身。孔子怕夜長夢多，又生變故，就辭謝說，公叔大夫準備起義，一定很忙，又十分機密，不便打擾，就先走一步了。心裏怕一不小心，卷進暴亂，將來說都說不清楚。出了城關東門，一隊人馬急急東行，旗幡高懸的蒲邑城牆，很快消失在身後茫茫的暮色中。孔子仍然一車當先，並親自攬韁揮鞭，同車的只有子貢。弟子公良孺受了傷，頭纏白布，和顏刻一起，躺在後車休息。子貢不會駕車，以前經商，為了擺譜，總是車夫代勞，有坐車的經驗，無駕車的技藝。師從夫子之後，知道御術乃君子六藝之一，也願先學，卻還不能急用，現在只能站在車右，幫着看路。不久，到了一個岔路口，南北分岔，一條南下，可抵陳國；一條北上，可返衛都。孔子收緊韁繩，勒住了馬，又在左側，鞭了幾下，想掉轉馬頭，駕車向南，可幾匹駕轅的馬，都不肯聽話，死活不願往南，拗着勁，偏要北上，幾次吆喝，就是不聽招呼。孔子見了，嘆了一口氣，說，“老馬識途，君子如何可以忘道呢？”說著，韁繩一抖，縱馬一躍，又輕輕一鞭，那些馬兒，立即昂奮起來，掉轉了方向，踏上了向北的岔路，一路歡跑。一旁的子貢，正為剛才夫子發誓不再回衛而心裏鬱悶，這時看到走錯了路，便問道：“夫子，這是何往？不是該向南去嗎？”“向北，回衛。”“回衛？”子貢驚奇地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夫子不是答應不回衛國嗎？難道君子可以言而無信嗎？”孔子無語，只是默默駕車，好一會兒，才說：“君子之於天下，無從無不從，無可無不可，唯求義而已。大道若能行於天下，我又何必在乎蒙違誓之名呢？”說著，又苦笑了一下，“再說，脅迫之下，說些違心之言，也是不得已嘛。想來，神也不會怪罪。”子貢沒再多問，立在黑暗中，靜思着夫子所言。他一向以為夫子迂，不想夫子對世事人生，心裏竟是如此透徹。此次破誓回衛，已是悲壯；回去后，肯去謁見夫人南子，更有些奮不顧身的味道了。這中間多少委屈，多少犧牲，絕非外人所能體會。想到這兒，心裏對夫子又多了幾分崇敬。看見前面奔跑着的馬兒，隨夫子的日子長了，也都明理識道似的，知道夫子心裏想走哪條路；而自己，跟了夫子有年，卻完全不知夫子之所想。雖說悟道有先後，但在這一點上，自己的覺悟真是不如馬，想想慚愧起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