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陵燕子口村(1)
我怎麼也忘不了這半年,忘不了這個小山村!1960年9月,我們全班同學在
“要在勞動中畢業”的教育方針指導下,開赴北京郊區昌平縣十三陵燕子口村去鍛煉,為期半年。
這一決定是我沒有料到的。這使我泡圖書館的原計劃落了空。那個年代,學生就是坐不下來,老在折騰。
至於彈鋼琴,更是泡了湯。在我的行李中,帶了這幾本合法的書(別的書不能帶):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文本和德文本);《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文本和德文本);《反杜林論》(中文本和德文本)《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中文版。
總共7本。對馬克思、恩格斯的生平和思想,我還是尊敬的,直到今天。
我尤其欣賞恩格斯的豪放性格、寬廣心胸和多才多藝。三十二年後,我在德國造訪了他們的故鄉。
在鄉下半年,我要盡量擠時間讀這些經典。我看這類書,班幹部也無話可說。
這樣不顧一切的用功,全班惟獨我一個,沒有第二個。從此,班上同學開始用另外一種眼光看我,因為他們從一道門縫裏見出了我的真相或一種頑強的意志。
燕子口村是個很小的不足百人的山村,土地貧瘠,坐落在北京昌平縣十三陵定陵的後面,靠近規模較小、年久失修的康陵和泰陵。
(我看見它們在西風殘照中破敗的樣子)北方山區的農活並不繁重,因為不用肩挑。
比如給果樹上肥主要靠毛驢。在我看來,綿羊和毛驢是上帝賜給人類的兩件最好禮物。
因為它們特別馴服,完全按照人的意志辦事,百依百順,從不會說個
“不”字。燕子口像十三陵地區其他地方一樣,柿子(個頭特大)和梨是主要果品。
中秋節前夕,有的柿子在樹上熟透了,拍噠一聲落到地上,撿起來放進嘴裏,又軟又甜,真是造物主賜給人的一份口福。
我們班分別住在老鄉家。早晨敲鐘,下地幹活。王村長兼生產大隊長(約摸50多歲)總是提早到,然後站在鐘的旁邊分配一天的工作:收玉米、穀子;摘柿子;上山打柴;趕毛驢下山去拉煤;再就是後勤幫廚。
放羊和餵豬有固定的人手。男女工種常常不同。我仔細觀察人與人的這些關係。
結合恩格斯的著作,我企圖解剖王村長同村民的基本關係,為的是理解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
追問事物的起源,其實質是在進行哲學探索。在我眼裏,燕子口村是國家的雛型或一個小小縮影。
王村長便是國家元首的原義。至於後來的國王、皇帝、總統成了欺壓老百姓的專制獨裁者,那是異化的結果。
馬克思的
“異化”概念是很有用的。是的,王村長同大小一百來口村民的關係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政治哲學的興趣。
這時候,我才有所悟。為什麼中國古人這樣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呂氏春秋》)此處第一、二、四個
“天下”指國家;第三個
“天下”指千萬老百姓。這時候,彷彿突然有束政治哲學智慧之光照亮了我的內心。
我慶幸我來到了燕子口,和鄉民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如果呆在圖書館死讀書,我不可能接觸到政治、國家和元首的源頭及其真正的涵義。
其實,這時候,我正是在叩問:政治的本質是什麼?什麼是國家?國王、總統的原義是什麼?
到了燕子口,我才明白從書中讀來的中國古代政治哲學家的格言大訓,如:“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朱熹)
“百姓所以養國家也,未聞以國家養百姓者也。”(王安石)
“君必自附其民,而後民附之;君必自離其民,而後民離之。”(明代,庄元臣)每天早晨下地前,全村男女勞力都圍着王村長兼生產大隊長,聽他分配、安排一天的
“農活”。在勞動生產方面,他有豐富的經驗;在人品方面,他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村民信得過。
村裡若有什麼糾紛,必請他出來調解、仲裁,主持公道。他的模樣厚道、善良、精明,今天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我經常默默地站在一株樹下不動聲色地觀察王村長。我意識到他的角色便是皇帝、國王和總統原義了。
偏離他,都是錯誤的。從這段經歷,我在日後才對政治哲學發生了興趣,直到今天。
而
“第一課”(LessonOne)便是在十三陵燕子口上的。我把燕子口的這一課看成是北大求學的繼續。
國慶前夕,傳達了彭真市長的報告。一句話:“形勢一片大好!”十一月底,十三陵地區下了第一場中雪。
又傳達了彭真的講話:想盡一切辦法備戰備荒為人民。(暗示大飢荒來了)班裏的生活委員葉本(安徽人)要我們去收集杏樹葉,越多越好。
我們扒開樹下的雪,撿起杏樹葉,然後用水浸泡,把苦汁榨掉,切碎,混在玉米面里,做成杏樹葉窩窩頭。
糧食同樹葉的比例是11,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樹葉。開始咽不下去,因為葉子刺咽喉。
大便也難,不順。因為肛門不習慣。進出口(上下的洞口)都不習慣,陌生得很!
為了可口些,有人把杏樹葉窩頭在爐子上烤,有點香味。這樣的吃法,吃了四個月。
大部分同學出現了浮腫。我沒有。只是骨瘦如柴,但精神很好。一有空,就讀我帶來的書,照樣
“俯而讀,仰而思”,並聯繫我在燕子口親身經歷的一切。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