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所以,看着桂叔那老鼠般晶亮的眼神,珊娘總覺得,這主子統統不管事的五房,之所以能支撐到現在沒有坍塌,不定就是這位長得跟個老鼠精似的桂叔在後面功不可沒呢!
而,很不幸的是,之前曾珊娘放出豪言要修理那「出頭榫子」時,頭一個出頭的「榫子」,竟是這位桂叔的一個侄兒——比叔叔年長近十歲的侄兒。
於是,東院相遇時,桂叔扭頭看向珊娘的那個玩味眼神,就頗值得玩味了。
做當家主母這麼多年,珊娘早看慣了僕役們帶着謙卑的眼,像桂叔這樣不卑不亢的眼神,倒是很少在下人們中間看到。當然,也不是沒見過,當年袁長卿的那幾個長隨,包括後來娶了五福的那個炎風,看她時便都是這樣的眼神,那種帶着衡量的眼神……
所幸的是,珊娘原也不想跟誰爭權奪利,只要那桂叔不來擾了她的清靜,她便只當家裏沒這麼個神秘人的。
只是,世間的事終究難以叫人如願,便是桂叔不來擾她清靜,總有其他事要來打擾於她。何況,正如之前五太太所說的那樣,僕役們再怎麼能幹,有些場合,卻是只能主子出面的。
而偏偏家裏那兩個大家長,又都是油瓶倒了也不肯伸一伸手的。
前世雖做慣了大家長,此生卻發誓再不插手別人事務的珊娘,看着她哥哥的小廝跪在她的面前瑟瑟發著抖,忍不住就伸手撐住了額頭。
「為什麼找我?」
她鬱悶了。學裏叫家長,不是該通知老爺太太嗎?便是因為害怕,不敢去驚動老爺太太,所謂長兄為父、長姐如母,可沒聽說過叫個妹妹去冒充家長管哥哥的事的!
小廝南山抖抖嗦嗦道:「學、學裏說,若、若是府里不去人領、領回大爺,大爺明兒、就不許再去學裏了……」
若是以前,學裏不讓去也就不去了,可如今家裏各處規矩管得嚴,大爺若是不去上學,那板子最終還是要落在他們這些侍候着的人身上!便是大爺屁股不痛,他們痛啊!
「這種事,不是應該去告訴老爺太太嗎?」
南山抬頭,可憐兮兮地看向珊娘:「……」
好吧。珊娘伸手撫了撫額。閉關修鍊的那二位,怕是不到她大哥打死人命不會露面……甚至便是打死了,只要死的不是大哥,那二位不定也不會露面……
珊娘嘆息一聲,兀自掙扎道:「府里不是有桂大總管嗎?聽說以前這種事,都是他出面的。」
於是南山回頭看向春深苑門外。
直到這時,那老鼠精似的桂叔才從門外逛進春深苑的小院內,站在花磚鋪就的庭院中央,衝著大堂上的珊娘行了一禮,笑道:「姑娘說的是。只是,小人終究只是家僕,家裏總得有個主子出面才是。若是姑娘不願意,也只能叫上二爺了。」
笑話!叫個七歲的毛孩子去保他兄長?!學裏的先生非氣歪鼻子不可!
珊娘看着堂下的桂叔眯了眯眼,很想拿個什麼東西砸開這老鼠精的腦殼,看看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偏那位笑得那麼……猥瑣,就是看不明白他的打算。
珊娘嘆了口氣,站起身道:「我人是可以去,話卻要你桂叔去說。再說,我還‘病’着呢。」
總之,時隔近一個月,原本發誓再不靠近梅山書院的珊娘,又來到了梅山書院的山門之下。
看着那巍峨的石雕山門,以及山門上古樸的「梅山書院」四個大字,珊娘忽然就發現,自重生后她似乎屢立誓屢破誓……
真可悲。
而更可悲的是,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原已打定主意,便是見了先生,她也只裝作一尊有心無口的泥塑菩薩,全然由着桂叔去對付那些先生和挨打學生的家長們,她只要起個泰山石敢當的作用就好。誰知才剛一進門,她迎頭就看到她哥哥侯瑞看過來的眼神——那種掩飾起不安,故意裝作不可一世的高傲神情。
忽的,珊娘就只覺心裏一陣不得勁……
侯瑞的旁邊,是另外三個鼻青臉腫的孩子。
那幾個孩子的家長似乎正在等着五老爺,可等來的卻只是五老爺府上的管家,還有一個看着就不頂事的稚嫩小姑娘。幾個家長頓時就怒了,當即就跳起一個胖婦人,指着桂叔一陣大罵。至於那什麼「有養不教」之類的話,聽得珊娘和她哥哥不約而同就翻了個白眼兒——太沒新意了。全梅山鎮誰不知道五老爺對孩子就是放養的,有養不教原就是事實,實在沒必要再特意舉例出來罵人!
珊娘看向桂叔,就只見他只知道站在那裏一個勁兒地打拱作揖陪不是,卻是連句辯駁的話都沒有,她不由就不滿地眯起了眼。
三個挨打少年的家長中,那個胖胖的婦人聲音最是高亢,此時她的手指幾乎都要戳上桂叔的額頭了。
「這光天化日之下,在書院裏就敢行兇,將來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殺人放火的兇徒呢!你家老爺太太再不管束你家大爺,我看他遲早是吃牢飯的命!」
胖婦人罵了半天,許是覺得罵個總管終究只是白費口舌,偏那主家出面的,又是個嬌嬌弱弱看着就不頂事的小姑娘,於是胖婦人一扭頭,衝著書案后的先生怒道:「這樣一個整日惹是生非的害群之馬,」她一指侯瑞,「書院為何還要留着?還不趕緊開除了!我們送孩子來書院,是來讀書的,可不是來挨打的!」
那大書案后坐着的先生,臉色也很是不好看。他抬眼看看四個打架少年,只見其他三個全都乖乖低着頭,只有那侯瑞高抬着下巴,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看着就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於是先生沉聲喝道:「侯瑞,你可有話要說?!」
侯瑞一扭脖子,卻是不看向先生,且還站得一副歪肩扭胯的模樣,就差學着街上的小流氓們點着腳尖了。
先生看了更是氣得不行。扭頭看看五老爺府上派來的管家,以及那躲在門口,一看就是被強拉來湊數的小姑娘,再對比着其他三家家長全都是夫妻一併同來的,先生更覺鬧心,把臉一沉,道:「既然你沒話說,就先過去給被你打傷的三個同學道個歉吧,然後我們再……」
「等等。」忽然,屋內響起一個綿軟細弱的聲音。
先生一怔,抬頭往四下里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開口的居然是那個「湊數」的小姑娘。
而直到這時,那位先生才認出珊娘來,不由吃了一驚——侯家子弟眾多,在梅山書院就讀的也多,以至於誰和誰是一家子兄妹,先生還真搞不清。
珊娘原不想開口的,可那該死的桂叔竟只知道唯唯喏喏,叫珊娘越看她哥哥臉上的那一片青青紫紫越是不爽,於是一個衝動之下,她便開了口。
只聽珊娘細聲細氣道:「先生要我哥哥道歉也沒什麼,若我哥哥真有什麼不是,原也應該道歉。只是,我們來了都這麼一會兒了,卻是除了一片謾罵之聲外,竟沒一個人告訴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是非曲直我們全都不知道,便是這會兒哥哥聽了先生的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道了歉,我哥哥服,我卻是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