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3)
總是覺得,一個人和了另一個人之間的關係,總是從他們最早的那一次相識就開始了。我一直記得我們相識的那一天,你的傻笑,你的急,還有你的冰棍兒。如果時光能夠倒流的話,我一定會接過那支已經融化掉的冰棍兒,它一定甜極了。——人總是這樣善於對過去的事情後悔,然後又在後悔中造成新的後悔。如果把這種功夫用在對未來的把握上,會不會少很多遺憾呢?可惜的是,當人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往往已經沒有什麼未來了。我就是這樣。其實,如果我願意,我知道我還是會有很多日子好活的。可是那只是日子,不是未來。未來是一個美好的代稱,是清水藍天一樣的產物。很久很久以前,我就覺得自己看不清未來了。後來你在隔了那麼大的一個空白之後,又來到了我的身邊,我的眼前重新出現了未來的影象。——其實我也知道那不是未來,那根本就是一個奢望,是一個我永遠也不想醒過來的夢。現在,夢醒了,真的假的未來我都沒有了,我還站在這兒幹什麼呢?不過,我的這個選擇和你沒關係,真的。對你,我確實是無可抱怨。——我覺得自己就象一個竊賊,偷了別人最珍貴的寶物,並且享用了很長時間。當別人要索回寶物的時候,我沒有理由說三道四。不然我就太無恥了。在我們兩個中間,受傷害的其實只是你。我是自作自受。我知道,即使我死去,也不能挽回什麼。但是,如果我的消失會讓你稍微好受一點兒,那麼,我願意去嘗試這種可能。我知道,即使是你出手懲罰我,你也絕對不會做得太狠。你是那麼善良的人,象陽光一樣。那麼就讓我自己做這件事情吧,這樣最好。因為我這麼做的時候,其實並不是什麼懲罰,而是一種解脫。你給我的那些書我都留着,它們好象已經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一直捨不得離開它們,真的。它們就象我的親人一樣。這幾年,你不在的時候,你就是它們,它們就是你。正是靠着它們,當你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才擁有了最後一絲面對的勇氣。它們的存在一直使我覺得,我還沒有腐爛到底。我死了之後,你就把它們都收回去吧。也許你會因為它們上面已經沾染了我的氣息而不想要它們了,那就把它們隨便給什麼人吧,給個路人也好,給個孩子也好,給個拾破爛的老人也好,他們不會因為這些書而想起我,而且這些書對他們總會有一些用處。請你千萬不要把它們扔了。什麼東西都需要有個家,它們也一樣。一直都在心裏感謝着你,可總是說不出口。有時候,我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人類所有的語言在某種程度上講都是有些不真實的。所以,我也怕自己說出口的那些話會顯得淺薄和矯情。可是,在此刻,用我最後的生命做底色,我的感謝也許能讓你感受到幾分本真吧。——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回想起擁有你的每一天,我都覺得滿足極了。我想,有了那些日子,即使我死了,我的生命也不能說很短暫。因為那些日子雖然是那麼少,(其實並不少,只是我太貪婪了。)但是如果按一定的比例把那些濃甜的時光都稀釋到我的生命中去的話,計算起來,我就相當於活了一百多年了。還有一件事想請求你:請你幫助冷紅聯繫一下,把我的遺體捐獻出來。——如果我還夠格的話。活着的時候,我是一個沒有用的人。因為我常常不知道怎樣才算對別人有用,也不知道別人肯不肯接受我的有用。死了之後,我希望自己會有一點用處,並且,最好讓這點用處用得實實在在。如果真的能夠如你所說的那樣,我能夠享受到使用者對我的短暫致意,我想我回感到由衷的喜悅的。我不想讓我的身體放過這樣一個受到真心禮遇的機會了。最後,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愛你。一直。我是一個貧乏的人,這大約是我能夠送給你的最好的禮物了。也許你還是不能相信它,那你就把它一腳踢開。但是,無論你把它踢多遠,它都會選擇一個地方停下來,注視着你。祝福你能找到一個好姑娘。我相信你會找到的。當那個幸福時刻降臨的時候,請你不要提起我。我知道我無法把我的痕迹從你的心裏抹去,那就讓我的名字在你的幸福中沉默吧。冷紫X年X月X日張朝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看完這封信的。客觀上看,這只是一封過了時的遺書,而且是一封因誤會而衍生的遺書。他知道。可是他真的不覺得這封遺書已經過了時。她在感謝中的卑微,她在平靜中的痛楚,她在深情中的絕望,她在熱愛中的膽怯,她在堅定中的脆弱``````,這就是他的冷紫,被他至愛也至愛過他的冷紫。他想起了她拿出手術簽字單時的模樣,想起在他問她“又接了多少客時”她的神情,想起了他問她“是不是準備在樓頂進行第二次開張”時她的叫喊,想起了那一次他在“香妹小炒”得知真相后在美雅門口等她回來預備與她決裂卻遠遠看着她披着一身暮色歸來時的身影``````。那一次,她對他說她去了原木居,去了遊樂場,去了金柳河,去了教堂,去了他們以前去過的所有地方。他知道她和他一樣,是因為絕望而在向愛情訣別。可是這一次,她在寫這封遺書的時候,卻真的是預備用生命向愛情訣別,而且預備得這麼細膩,這麼精緻。他又想起最後一個晚上,冷紫親口告訴他她那時是想跳樓去死時的情景,當時他感到的只是震驚。現在,冷紫用自己的筆跡把當時的心情如此一點一滴地複製給他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該這樣形容自己的感覺了。——她在用生命向他做一個絕證。——她想用這個絕證把他拯救。當然,這種拯救的起因是虛妄的,可是她拯救的聲音卻是多麼厚實啊。她拯救的姿態也是笨拙的,可她的笨拙又是多麼純,多麼誠,多麼真啊。純得讓他不敢撫摸。誠得讓他不敢想像。真的讓他不敢面對。他一直以為是自己在拯救冷紫,卻沒有感覺冷紫也曾經這麼努力地去拯救過他。他對她的拯救用的是深沉睿智的話語,是柔情蜜意的關愛,是盡量維持的寬宏大度的心胸。而她對他的拯救用的卻是血,是肉,是她整個生命本身。他又想起對冷紫說過的“我曾經想過不要你”那段一直自認為足夠寬容和理智的承認錯誤的話。是的,他曾經因為在幾次的危局中沒有把她捨棄而暗暗地為自己的崇高定位。現在想來,僅僅是“我曾經想過不要你”就奠定了他全部的愚蠢和虛偽。要,不要。這樣的詞彙早就在無意中暴露了他對她的俯視。而且,再看看這句話吧——他沒有把她捨棄。他沒有把她捨棄。他沒有把她捨棄!這是多麼居高的姿態!可是他有什麼資格對她居高?就因為她是一個曾經失過身並且有過一段風塵史的女子么?而冷紫因此對他的感激,現在除了讓他更無地自容之外還會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