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

第三十六章(1)

冷紫的神情美極了。象是一個勞累了許久的人終於睡著了一般,她安寧地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可是她沒有病。她已經是不可能有病的人了。病只屬於活着的人。她彷彿也是在為自己獲得了永久的健康而覺得欣慰,嘴角微微漾出一絲笑意,象一個正在做夢的嬰孩。她的臉透出了一點兒不易覺察的淡綠,不過並不因此顯得與這個塵世多麼疏離。反而有點兒象是上了《星苑晨刊》剛剛介紹的那種叫做“森林仙姬”的稍微帶些魔幻意味的晚妝,在奇美中含着幾縷小小的調皮。冷紅俯下身,把自己的臉貼在冷紫的臉上。似乎想傾聽一下冷紫的心跳。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聽到。彷彿站在一條冬日落盡樹葉的小路邊緣,她再也聽不到行人輕捷的足音。刷,刷。這是早晨。可以聽見勤雜工正在外面掃地的聲音。刷,刷。冷紅忽然想起,在她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爸爸從集上買了兩把掃帚回來。她們倆搶着去掃地。新掃帚的羽很長,象孔雀半開的屏。她和冷紫嘻嘻哈哈地掃着,卻把院子掃得亂七八糟,凸現出一片片的灰塵,也凹顯出一片片的潔凈。就象一個毛毛糙糙洗臉的人。“姐,你說這地怎麼總也掃不幹凈啊。”冷紫問。“地就是土做的,什麼時候也掃不幹凈。”她帶着訓斥的口吻告訴冷紫。後來,媽媽走了過來,手把手地教她們掃地。告訴她們:用掃帚的時候,要讓掃帚羽都均勻地貼在地上,這樣掃帚羽的磨損程度才會一致,不至於用了一段之後,有的羽已經磨沒了,而有的羽還沒有開始用就已經無法再用了。“這就是過日子的門道。”媽媽說。媽媽還告訴她們:掃地的時候,千萬不要太用力,要放鬆着掃,這樣才能把地掃乾淨。“用那麼大勁兒幹什麼?掃地掃的就是一個浮塵。”媽媽說。媽媽說的多好啊。除了堅實的土地,地上的就都是浮塵。浮塵是覆蓋在土地上面的,但是它不是土地本身,永遠也不是。那一天,她們就這樣學會了掃地。她們把整個院子都掃得乾乾淨淨。當明媚清香的陽光舒爽地沐浴着整整齊齊的小院時,她和冷紫的身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浮塵。可是她們充滿了成就感。後來,她們上了學,就很少這樣掃地了。再後來,她們來到了這個城市,就再也沒有這樣掃過地。即使偶爾的一次掃地也不是在土地上掃,而是在光滑的水泥地和漂亮的地板磚上掃。這些地上,連浮塵也沒有,只有垃圾。浮塵在哪裏呢?穿過窗戶,她看見了那個正在掃地的女工。她的個子很矮,這使她掃地的動作顯得十分簡短有力。她揮動着掃帚,把一段路面上的那些落葉、樹枝和紙屑歸攏到一個地方,接着去掃另一段。當有行人路過的時候,她就短暫地停頓片刻。只要行人剛剛過越她的掃帚羽,她就會迫不及待地掃起來。有的行人走的稍微慢一些,她就會揮掃到他們的褲腳上。可是,沒有人說什麼,甚至沒有人對此流露出一絲不快。——可能是覺得流露出來也沒有什麼用吧。你能去給她上一節職業道德課么?何況地是不能不掃的,路是不能不走的。只要這種兩種情況同時存在,就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女工可能也早已經充分意識到了自己這項工作的不可或缺,越發掃得理直氣壯起來。這倒使她的神情顯出一縷可愛的驕傲。她掃得多麼踏實啊。你聽見了么?冷紅俯在冷紫的耳邊。刷,刷。她掃得真好。冷紅的聲音輕得象那些飛動的掃帚羽。刷,刷。你還記得小時候媽媽怎麼教我們掃地么?冷紅溫柔極了。刷,刷。我知道你記得。可是你知道么?其實我也記得。她的話語彷彿帶着一種**的氣息。彷彿這種氣息一到空中就會凝聚成雲,在貼近大地的時候雲又變成了雨。雨落了冷紫的手掌里,變成了一汪小小的海。這海水沒有一點波瀾,彷彿盛着它的,是世界上最大的容器。在冷紫的筆記本里,冷紅找到了兩封遺書。一封是給她的,一封是給張朝暉的。遺書寫的時間是在三個月前,是冷紅把手術簽字單事件告訴她之後的那兩天裏。但是當冷紅和張朝暉在各自的房間裏讀起來的時候,卻都覺得冷紫就站在眼前。她行走在每一個字的脈絡里,從來沒有停息。她不是三個月前的冷紫,也不是死去的冷紫。她是沒有任何時間段落的冷紫,在用他們熟悉的氣息向他們娓娓絮語。給冷紅的遺書親愛的姐姐:我想我就要死了。其實我也不能確定我會在什麼時候死,但是我怕我死的時候我會來不及寫遺書,所以我就寫了。也許我寫了之後並沒有死,那我就不會讓你看到它,免得你受驚嚇。這時候,我忽然發現,死對一個活着的人來說,實在是太陌生了。我現在就是一個活着的人,可我在寫遺書。我寫遺書就是為了死么?不。我想,也許有很多人都寫了遺書卻沒有死去,例如那些要上戰場的戰士。寫遺書應當決不僅僅是為了死,更多的也許是為了表達一種活着時的一種很強烈的願望或者是心情。可能是這樣吧。不分析了。但是這終究是一封遺書,有可能變成我最後對你說的話。這樣想的時候,我不由得回頭看着你。你就在我對面的小床上睡着,睡得多麼香啊。你知道么,我真喜歡看你的睡態。因為這時候你的臉上什麼都放下了,最單純,最透明。就象當初在大青庄那樣。記得當初你剛出來打工,我在學校想你的時候就看看你的照片。杜言說:你看什麼照片呀,照照鏡子不就看見你姐了么?可我知道那不一樣。你就是你,鏡子裏的還是我自己。人們總是那麼輕視我們的差別,就連父母似乎也沒有那麼真切地在意過。可是,我們自己卻不能輕視,也不能不在意。因為我們畢竟是各自在活着。你還記得我們玩過的那些掉包遊戲么?我想,我們之所以能夠玩這個遊戲,大約就是因為我們太知道我們在大家眼裏的相同和我們的對方眼裏的不同了。——我忽然想,也許,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後,你還可以繼續去玩這個遊戲,你可以到處去冒充我,嚇唬嚇唬我們那些熟人。不過我想,你可能會顯得有點兒緊張。因為,我再也不會在你急需的時候出來給你圓場了。這個世界是多麼奇怪啊。一個人就是一個人,無論他們在出生和成長的機緣上多麼相同,也不可能在靈魂上重複。我想,也許這就是人之所以神秘的地方,也是人之所以寶貴的地方,更是人之所以痛苦的地方。這幾年裏,我們倆發生了無數次戰爭,是姐姐和妹妹之間的,然而更是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的。而我現在才發現,其實我們戰爭的主題只有一個:相信地獄,還是相信天堂。你一直想讓我承認地獄殘忍的原貌,我一直想讓你目睹天堂醉人的容顏。你一直想讓我相信天堂是多麼虛假,我一直想讓你相信地獄才是真正的噩夢。你一直想揭開天堂的底線,我一直在尋覓天堂的曙光。我們就一直在這麼廝殺着。在相依為命的廝殺中,我們付出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對方和自己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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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的熱愛你:孿生姐妹誤入風塵 自救?自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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