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邊城--鳳凰二日(圖)
□老槍想到鳳凰去看看已經是十年前的意願了,最早的蠱惑是沈從文的《從文自傳》,《湘行散記》和黃永玉的《太陽下的風景》。30年代評選的最佳兩本散文集,魯迅的《朝花夕拾》和《從文自傳》當選,兩本書都是記錄作者童年往事,飽含濃郁的原始鄉村風景。直到現在,這兩本書依然是自己愛讀的讀物。時光流逝了快一個世紀,魯迅筆下浙東風物大概被商業大潮滌盪得蕩然無存,可局促在深山一隅的邊城,還依然山青如黛,水碧如藍嗎?十年的相思直到現在才有了卻的機會,可見人生實難也。唐人詩有“近鄉情更怯”,自己去鳳凰也有近似的心情。在鳳凰盤桓兩日,歸來后收拾身心,整理照片,回味兩日的感覺大有“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鍾”的感受。現在把兩天的日記稍加整理,以饗喜歡沈從文作品的朋友。2000年4月28日陰雨星期六鳳凰城中小巷,臨街的人家往往開着家庭式的小飯店。(攝影/陸向前)乘廣州開往成都的火車,下午五時發車。此車為普通快車,小站多停。上車時即看到身背肩扛的人流,多為湖南四川打工一族。近十年不坐火車,讀書時每年寒暑假從南京到上海像沙丁魚一樣擁擠在車廂里的滋味都快忘了。十年後的鐵路運輸似乎並無大的改善,中途下車看硬座車廂依然是人頭攢動,擁擠不堪。車行甚慢,10時關燈。坐在通道處取出《從文別集鳳凰集》來看。此書小開本裝幀,封面畫為黃永玉,書名題字為張充和,書套為藍布青花,非常別緻。書是6年前購於深圳,擱置書架久未翻閱。魯迅曾譏沈從文方言土語太多難讀,自是實情。自己一直喜歡他的散文,不甚愛其小說。小說里只愛《邊城》《蕭蕭》幾篇。翻看了幾篇《鳳凰集》才發現該帶《自傳集》來。此集關於鳳凰和湘西的記載並不多。車燈昏黃,不時有推車買物過來,很覺氣悶,11時上床。2000年4月29日陰雨星期日暮色中的鳳凰城牆,隱約可感受到當年的腥風血雨。(攝影/溫柔)晨6時半醒,已到湖南,過冷水江市。火車在山谷間中穿行,車窗外冷雨瀟瀟,雨絲不斷地打在車窗上,遠看煙雨迷朦。遠處高山上有雲海浮動,極是壯觀,近處可看到已成熟的油菜田和新插秧的稻田,農田多盤山而上,隨地勢扭曲成很好看的不規則形狀,這和江南的田野大不相同。偶爾能看到白練似的急流從山中奔出,想要是不落雨的平日,流出的該是清澈的山泉也。10時半到達懷化,火車站異常髒亂,城市也一無可看。《自傳》裏百十戶的小鎮現在已成了湘西重要的鐵路運輸樞紐了。滿街是蹩腳的鋼筋水泥建築,想看到白臉長身的煙館老闆娘已不可能,滿街的“小城摩登”觸目皆是。因隻身獨行,包車不安全,便到長途汽車站搭去鳳凰的車,車要到1時半才走。便到一飯館吃臘雞一碟,佐以米飯,味道頗不惡。2時車才開,車破舊,人很多,司機不放棄一個可能的乘客,老在街上兜圈子,看到街上有人盯車子一眼,他就馬上停下來去動員。車上人都有極大的耐心和寬容,使得自己想發火也覺羞愧了。2時半終於行使在陡峻的山路上了,公路險極,雖雲國道,實則羊腸也。盤旋迴復在大山中穿行,司機似乎成竹在胸,車開得飛快。小雨連綿,山上到處是瀑布,有一小河蜿蜒隨公路而行,山多險峻,間或有雲海出沒其間。2小時後到達麻陽,此為苗族自治縣,車行鬧市主街道,時有苗族婦女頭帶1尺高的帕子身着背簍走過。《湘行散記》裏描繪的帶大而重的銀戒指,着生牛皮靴,見面必請教仙鄉何處,尊姓大名,貴庚幾何的麻陽船老大已絕跡矣。麻陽鳳凰交界處,多高山。山高而險,連綿不斷,山坳處散步有村落,村落很小,一般不到5戶,房屋多為石牆木構黑瓦,門前多有小溪潺緩流過,溪邊多浣衣的村婦和吃草的水牛。煙雨迷濛中,遠樹無枝、田疇、屋宇都沉浸在淡藍的水汽中,直如宋人舊卷。到鳳凰界,河道開闊,多有小船,《散記》裏的風物開始出現。下午5時到達鳳凰,車行至鳳凰橋,就看到了黃永玉《太陽下的風景》的封面插圖。畫家是寫實的,跳岩,沱江,有巨大圓洞的鳳凰橋,和插圖完全一樣。河面上搭了巨大的木平台,原來上午是苗族盛大的農曆4月8日節。橋上有人在放風箏。找到一名楓林的賓館,價100元,算是當地高級酒店了。住下就沖涼,房間不錯,可洗手間實在讓人搖頭。休息半小時,背包上街。在一橫街小飯店晚飯,點臘肉臘腸青菜各一盤。菜量多得驚人,味甚好,價僅13元。開飯店的夫妻分別是苗族和土家族。客人吃飯時,還不斷勸客人加米飯嘗嘗酸菜,此皆免費也。飯後沿團結橋西行,在橋邊即看到小溪穿城而過,順小溪在城裏亂逛,沿途多為木結構的老屋,陰暗曲折,一燈如豆。時看到矮小苗人男子背背簍而過。到建設路出口才豁然開朗,此為主幹道。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被人流裹夾而行到達虹橋,橋建沱江上,為舊制翻新,橋兩側為商鋪,多賣蠟染。橋頭對聯為黃永玉所撰。臨橋下望,清澈的沱江蜿蜒如蛇行,燈光下,兩岸青山,拐彎處的白塔,河邊奇形怪狀的吊腳樓都印在波光瀲瀲的河水裏,如葉的扁舟載着遊客在橋下穿行,幾疑非塵世。晚上在中學操場上有盛大篝火,人流多為此而來。不想湊熱鬧,便沿江邊的小巷不計深淺地閑逛。細雨霏霏,走在少有行人的小巷,想像80年前穿着釘鞋打着燈籠的情景。兩邊高屋多有近百年的歷史,當年該見證過少年逃學的沈先生吧?回到酒店已是11點了,燈下翻閱鳳凰舊志。夫鳳凰,古書上稱“五溪之地”。五溪,即為流經川、黔、湘一帶的五條溪水,老杜詩有“五溪衣服共雲山”的句子。遠溯漢代,伏波將軍馬援曾到此處,《散記》裏提到湘西一帶州縣都建有伏波祠。鳳凰縣的建制始於民國,明清一帶,這裏駐紮軍隊綠營,目的只為了鎮壓當地苗民。歷代對苗民的殺戮都有案可查,這裏向來腥風血雨。一個世紀過去,漢人反客為主,佔據了鳳凰縣城,而苗民多淪落在山高地仄的貧瘠之地。鑄劍為鋤,干戈喧殺之聲早已化為盲叟的鼓書了。漢苗土家,逐漸融為一體,除偶見衣服和身材差異,已經看不到什麼不同了。沈從文有苗民的血統,這在《從文自傳》和金介甫的《沈從文傳》裏都有記載。沈祖父隨湘軍打太平天國,進入南京后升為提督軍門,但無子嗣,沈父親為過繼。沈祖母原為苗民,因苗人所齣子女無地位。此苗女人被遠遠嫁走,在鄉下埋假墳以掩人耳目。這看似故事的經歷是比較凄婉的。在鳳凰,類似這樣經歷的人家很多,貶謫人家的地位也一樣低下。沈生母為鳳凰黃氏,即黃永玉祖上,其家族就為貶謫之民,黃姓人死後必改姓張,原因就是生前遭貶謫的張姓。入睡已是12點,房間臨街。窗外依然人語喧嘩。蓋篝火晚會結束矣。一夜雨聲淅瀝,節令在江南,也正是黃梅季節。2000年4月30日陰星期一小巷可賣桐葉粑粑和油炸小食的攤位。味道很獨特。(攝影/溫柔)晨7時起,昨夜輾轉反側,睡不塌實。黎明睡意正濃時,有大卡車呼嘯而過,攪人清夢。洗漱后推窗而望,依然陰雨綿綿。不想吃早餐,便餓着肚子欣賞街景。在一小巷口,遇到一老太太賣櫻桃。價2元1斤。不禁大喜過望,櫻桃是嬌嫩的水果,在都市裏很難見起蹤跡,也只有在詞人的筆下才常見到。後主有“櫻桃落盡春歸去”的感嘆,蔣捷則有“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句子。櫻桃的出現,春天也就歸去了。櫻桃是懷春的好題目,每看到櫻桃,也就勾起人們對春光遠逝的慨嘆。櫻桃的形狀是極可愛的,紅如瑪瑙的果子上點綴着碧綠的小枝。以前曾看過白石老人的一幅詩箋,高腳水晶盤裏滿盛鮮紅的櫻桃,題字為“女兒口色”,櫻桃的顏色真如十七八少女的朱唇,真神來之筆。老太太一邊給我稱櫻桃,一邊嘮叨“櫻桃好吃樹難栽”,買了一斤邊走邊吃,實在是良多趣味,其實櫻桃並不怎麼好吃,微酸,甜味也淡淡的,喜歡吃的人多愛那種感覺吧。10時,到達縣政府,看黃永玉返鄉作品展。正門進去,題有畫家的詩句“我的心,只有我的心,親愛的故鄉,它是屬於你的”。這是畫家詩集上的句子。畫家的經歷也是一部傳奇。只是現在年紀越老,越喜歡天真爛漫做秀也。展出的作品不多,只數十幅,木刻一幅也沒有。畫家晚年喜歡做大幅畫,用筆也隨心所欲。如《哀郢》《西洲曲》《黃英》等,自己喜歡的還是他70-80年代的寫實作品,山城風物、碧水荷花、小溪雪晴無不撩人鄉思。許多畫家喜歡衰年變法,但能超越前期的極為寥寥,最成功的也就黃賓虹耳。而造作、恣睢、不守陳法的比比皆是。黃近期的作品多有此病,還喜在畫幅上大段題字,古人云“大匠不言”,信然!一上午大雨滂沱,沿文星街前行,過一三岔路口即到了沈從文故居。故居為一小四合院,前面3間,後有主屋3間。主屋正中有沈先生漢白玉塑像。兩牆上掛有沈的章草,實在嫵媚可愛。沈的姨妹張充和的字掛在正面,這女書家確實不凡,字真風神逼人。小小天井左側為書房,陳列不同年代的文本,右側是陳列室,有手稿,照片。正屋左側是卧室,1902年12月28日,一代文豪就誕生在後面的雕花大床的藍布床單上,正屋右側陳列沈在北京的一些東西。從14歲離開家鄉,去尋找一本“大書”,作家中途只來家四次。1931年因母病返鄉,在沅江上顛簸了2個月,留下了可愛的湘行通信。現在讀來依然讓人感動。1956年再次返鄉,那時只好棲身於客棧了。80年代最後一次“猶及回鄉聽楚聲”雖然是實至名歸,已經有點凄涼的味道了。最後一次返鄉,家鄉人簡直想不到該怎麼招待這位可愛的老人,特地給他捉了一隻色彩斑斕的錦雞,沈先生愛極了,但沒想到到了晚上,錦雞成了桌子上的一道菜!50年來家國,作家一直深深愛着自己童年生長的這片土地,這個可愛的邊城。所有的作品無不和這土地有關。離開故居已經是12時,在一街邊小飯店買鍋貼10枚,味極可口。有一撐船的漁夫過來問是否想住江邊,於是便隨他去看旅社。在一家庭客棧,找一房間,3樓,為主人卧室,裏面衣櫃梳妝枱儼然。老闆娘知我遠道而來,答應為我整理。價30元。到楓林賓館退完房間來這裏。房間臨江,風景絕佳。放下行李,依然去街上。沿民間工藝街走,滿街買苗族或土家族的印染和編織物。有很多圖案和造型都是精美之極。可是當地人並不看重這些東西,50年代沈先生回故鄉時看到滿街充滿“丑不可言的上海輕工業品”就發出本地人把“沉香木當柴燒”的感嘆。而現在,帕來品更多了,滿街的“流行”,小巷深處里都是網吧,早先的古風只能從年代久遠的老房子外觀去感受了。踩着青石板路,在小街上漫步,想像少年的沈從文也曾在這裏走過,那種感覺是奇妙的。江邊的家庭客棧(攝影/溫柔)可能是地處偏僻,沒遭過多少戰亂,鳳凰的古民居保存的還是蠻好的。在老街上還可看到城隍廟天王廟的匾額。北城門和東城門依然完好雄峙,屋檐凌空欲飛。從東城門門洞下走過沿江邊是一道城牆,站城牆上四望,煙樹朦朧。小城四圍被青山包圍,清澈的沱江像一條銀色的腰帶,從縣城的北門再迂迴到東門,繞小城而過。在城牆上漫步偶爾能看到身着盛裝的苗族少女走過,滿頭的銀飾讓人眼睛一亮。苗族的服飾圖案真美,基本上是黑或海藍土布做的。斜襟長擺,裹頭束腰,衣袖的褲腿多短而寬,穿來非常有風致。在襟際,袖沿和褲腿上往往綉有非常精美的花紋圖案,大方,樸素,美麗而俏皮。在北門城樓下看到2個帶着小孩的苗族少婦,淡青繡花的帕子,內置銀飾,端莊嫻靜,非常美麗。不由得想起沈先生小說里喜歡把漂亮的女人形容為觀音。她們的舉止實在夠得上正大仙容的比喻。問可否給她們照相,兩個女人都羞澀地低着頭不吭聲。老房子總不免讓人駐足,去感受那份滄桑。熊希齡的故居依然完好,看他的故居,倒老是在想苦苦折磨老夫子吳宓的毛彥文,真是莫名其妙。鳳凰的文風很盛,儘管沒有出過多少顯赫的人物,門前的對聯多有可看之處。在一大宅看到這樣一幅“霞君離我三年整,老叟思縷萬里長”橫披是“梁孟情深”。這樣的東西,要是讓沈先生看到了,大可編一篇小說了。3時涉江過對岸去看田家祠堂,祠堂已破敗不堪。祠堂前坐幾位婦女,看我背着相機,就邀請坐下來閑談,買門票的女孩到過廣東,算是見過世面的。晚上在祠堂的戲台有演戲,坐中就有幾位演員。她們盛情邀請我來看。便答應晚飯後來看並照相。回到主人家已是5時,一家人圍着地爐在烤火,我則穿着襯衫。他們簡直嬌慣壞了,一點小雨便燃木炭烤火。主人熱情相邀,只好圍爐而坐,烘乾濕鞋。告訴主人明天擬走,還沒有去看沈從文墓。主人馬上差遣兒子划船帶我去,老闆娘妹妹妹婿也一起同行,四人走下碼頭,解開一葉小舟在水裏滑行。水清見底,水色如藍,可看見青青的水草在水下搖曳,那情景真是動人。水,在沈從文的作品中處處可以感受到。在《自傳》中,他說“我情感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學會思索,認識美,理解人生,水對於我有極大的關係。”他的學生汪曾祺的作品,也能讓人感受瀰漫的水汽,師生一脈相承。墓在沱江岸上,沿青石板路上行,在半山處就看到一塊不規則的巨石。巨石的正面刻着沈先生的兩句話,背面就是張充和夫婦悼念沈先生的著名輓聯“亦慈亦從,星斗其文;不折不讓,赤子其人”。站在墓旁,身後山泉潺潺,對面青山如黛,沱江下浣女的搗衣聲依稀可聞。走在返回的青石板路上,雨已經不下了。《自傳》裏和後期的沈從文經歷不斷在腦子裏盤旋。14歲前是愛打架逃學的野孩子,20歲前當兵吃糧,在沅水上游的湘西一帶做軍隊文書和收稅員。20歲時夾着包裹,憑自己的一隻筆來北平打天下。到了30歲便已經出名並成了大學教授。晚年命運多難,最終以文物專家名世。這本身實在是人生的傳奇!作為一個本質上的人文主義作家,沈從文一生都縈懷這片養育他的土地:他用愛和同情去描寫鄉土、親人、士兵、農婦、嫵媚愛嬌的少女。充滿感情去寫湘西那些碼頭船棧,荒邑邊城,纜火樓燈。他熟悉那些底層小人物,士兵、鐵匠、縴夫、水手、江邊吊腳樓妓女的悲歡離合,歌哭歡笑。直到現在,很多人還能含着眼淚和嘆息去閱讀他為一個擺渡人小孫女的愛情不幸寫出的田園牧歌般的敘事詩的故事《邊城》。7時半去江對岸田家祠堂看戲,觀眾略有100名,坐在露天,戲台是清代的。下午看到平常裝束的小女孩抹上油彩,穿上戲裝在燈光下明媚嬌人。旁邊一老頭告訴我,這是元陽調,是早先的江西弋陽腔。可惜自己實在一句也聽不懂,只能拍幾張照片。離開時從前台俯身走過,台上的花旦正是下午坐在門前的小女駭。天開始變晴,從老街的屋角偶爾能看到新月驚鴻一現。到主人家已是10時,樓上的房間已經換了新床單和被子,裏面的陳設依然一如以前,這樣的古風不能不讓人感動。推門出去就是陽台,坐在陽台上,對岸的燈光,滿河明滅的漁燈就在眼前。想想明天就要離開這個可愛的小城,不禁悵悵。點起一隻煙,夜色中搗衣浣女的聲音響在耳際,北城門角懸挂着一枚新月,閉上眼,一時間不知是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