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升子阿奶見她沉默,不安漸漸蔓上瞳孔,眼睛瞪得老大,氣越喘越急,她摸索着握上蘿澀的手,懇切道:「你、你不肯嗎?升子……升子是個好孩子、他……他一定會好好對你的……」說罷,她哆嗦着手,從炕沿邊摸出一罐蠶豆遞給蘿澀,「他若聽你的話……你就獎賞他一顆,這是我從小教他的,升子我就拜託給姑娘了,老婆子我……我……」

後續的氣提不上來,蘿澀驚慌之下,只聽升子阿奶喉頭輕發出一聲嗝後,就見她手勁一松,砸落在炕上。

她未曾聽到蘿澀親口許諾,故而眼睛閉合不上,灰敗的色彩慢慢覆上渾濁的眼珠,等蘿澀伸手去探鼻息,已毫無生氣。

蘿澀捂上口鼻,眸中難掩悲傷,心念紛雜,她竟有些後悔,將死之人不肯瞑目而去,不過是為了她一句承諾,若自己方才違心哄她一句,又能怎麽樣呢?

升子阿奶終歸是走了,升子站在一邊兒悲慟難忍,哭得像個孩子。

他緊緊抱着阿奶的屍身不鬆手,誰勸也沒用,最後還是滿囤帶着強壯的青年衝進來,兩、三個才治住他,又拖又拽地把人帶出房,讓婦人進門,為阿奶擦身洗臉,更換壽衣。

一切喪儀由滿囤媳婦操持,院子連夜搭起了靈棚,木匠也開始趕做棺木。

照着涼州的喪儀,三日後立墳下葬,下葬前一天大擺白事宴,但這些操持還得計較,畢竟得花許多銀子,還得升子自己拿主意。

蘿澀幫不了什麽忙,大夥兒也沒真的把她當成升子媳婦,一時間,她竟成了礙事之人。

夜色下,她走出院子,在田埂的另一頭,找到了蹲在地上哭泣的升子。

偌大的壯漢,傷心蹲在地上掉眼淚,嘴裏不時喃喃道:「都走了,都不要我了,阿黃走了,阿奶也走了……」

蘿澀在他身後站了一會兒,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她蹲下身子輕聲勸道:「吹夜風明天仔細頭疼。」

升子流着眼淚,扭過臉看向蘿澀,漆黑夜色中,他的眸子叫淚水洗得發亮,他哽咽着開口,小心翼翼的問道:「媳婦……你也要走嗎?」

「人總要死的,我以後也會死去,如果你說的走是死的意思,是的,我也要走。」蘿澀沒有辦法對上升子這樣的眼神,她說不了實話,也說不了謊話,只得言不由衷說了一句屁話。

升子的腦子笨,根本聽不明白,他只會揀別人話中他聽得明白的那句聽,「我知道了,你也要走,那你走吧!」他悶聲扭過頭,盯着自己的鞋面發愣,雖然不哭了,只是落寞的背影令人看着難受。

「先進去吧,阿奶的喪事還有許多要你拿主意的,不能一直躲在這裏。」

「你要走了,你別管我,我媳婦才管我!」

蘿澀聞言不由愣怔,心下暗道:這人是真傻還是假傻?聽這話似乎是用了以退為進的激將法?

升子一直用餘光瞥着蘿澀,見她沒有離開,緊繃的身體才漸漸放鬆。

蘿澀拿出方才升子阿奶給她的蠶豆罐子,從裏頭取出一粒蠶豆遞到了升子跟前,「你若聽我的話,這個給你……」

升子的眸子豁然發亮,像得到什麽寶貝似的接過蠶豆,藏在手心裏,立即從泥地上爬了起來,對着蘿澀道:「我聽你的,我跟你回去!」

蘿澀想不到這不起眼的蠶豆如此好用,能讓升子乖乖聽話,跟在她的身後往家裏走去。

二奎還站在院子的籬笆外等着她,見人來了,忙迎上來,略支吾問道:「雖然升子阿奶人去了,可阿姊你心裏是怎麽想的?」

蘿澀掃了一眼搭棚子的青壯和正給棺材板兒上漆的匠人,淡淡一嘆,眸色灰暗,「我留下,買我的那三兩銀子你叫你娘收下吧,治喪、擺宴處處要用錢,先讓升子阿奶入土為安,至於其他人你儘管去問,但凡有想回家去的,便找里正裁決,看要多少銀子能把人贖走,也好給個說法。」

二奎見蘿澀的態度堅決,不像是被逼無奈的樣兒,心裏也不再介懷,於是點點頭道:「好,我曉得了!」

繞過二奎,蘿澀舉步進院,尋到了忙得焦頭爛額的滿囤媳婦,溫聲喚了聲,「嬸子,有什麽事情我能幫襯的嗎?」

滿囤媳婦抬手背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見蘿澀負起了升子媳婦的責任,願意幫襯治喪,她最是開心不過,心道升子阿奶可以放心去了!

「都忙完了,咱們窮苦人不講究什麽,一副棺木、一桌白事飯,山上的墳塋是升子阿奶早備下的,不耽擱後天出殯,只明兒個上鎮上置辦些肉回來,菜蔬自家田裏去割,白面兒、粳米我家也有,不需得買的。」

蘿澀見她一切安排妥帖,懇切道謝,「有勞嬸子操持,明兒個鎮上我一道去吧,搭把手也成。」

滿囤媳婦點點頭,握住了她的手,掏了心窩子說話,「與升子好好過日子,他人雖然傻一些,但沒什麽了不得,對媳婦窩心才是真的!再論升子身板壯實,就是吃力氣飯也餓不死人,總歸日子越過越紅火,將來要是有什麽難處,儘管來找嬸子,能幫一定儘力幫你!」

「謝謝嬸子,我記下了。」

蘿澀衝著她溫文一笑,雖然毀了半張皮肉,笑容不似從前嬌俏,可她眸子璀亮,暖意流溢,叫人瞧着也心生歡喜。

兩人忙了一夜,翌日雞還未鳴,天靛青色一片,隱隱泛着魚肚白來,蘿澀與滿囤媳婦就坐着牛車往苦水鎮去。牛車上,兩人話話家常,蘿澀對這村子又有了更多的了解。

此地叫苦水,是涼州西邊的一處小鎮,從山坳里坐牛車走羊腸小徑一路進鎮,約莫要兩個時辰。

滿囤媳婦本名叫翠英,原來生過三個兒子,卻接連叫村子裏舉薦去兵營吃糧餉,大兒子還立過戰功,被升任成伍長,後來三個兒子皆隨主將梁玉深入敵腹,就是那一仗,傷敵一萬,自損八千,他們雖然搗毀了西戎軍屬大營,可梁玉捨身殉國,帶去的將士也幾乎全軍覆沒!傳信兒回來的時候,大家都說這是一支死士隊,且朝廷給的撫恤金很豐厚。

一條性命換得撫恤十兩,就這樣,滿囤媳婦得了三十兩銀,惹得鄉鄰羨慕不已,可誰曉得她痛失骨肉的痛苦?

蘿澀在牛車上顛簸着,她見滿囤媳婦眼眶發紅,知她又想起了傷心事,便扯開了話,不再提她家裏的事兒。

說起升子家裏的狀況,滿囤媳婦也是嘆氣不已。

升子家中早沒了田地,前幾年家裏還有一頭耕地的老黃牛,開荒耕地時,升子阿奶就借給鄉鄰們使喚,只換取些糧食餬口便好,再後來,黃牛老得耕不動地了,家裏沒個進項,升子只好去給村裡富戶景老頭做佃戶,有時也進山林打獵,總之家中收入微薄,用一窮二白來形容一點也不誇張。

蘿澀悶聲聽着,若有所思的眺望着遠處連綿的青山,寒冬霜雪在山腰之上,像蒙上了一層浮灰。

先熬過這個冬天吧,即便自己要走,也得存下一筆銀子,現在身上沒一個銅板,孤身一人又懷着孩子,她能去哪裏落腳呢?

如此思量着,她心中就有了一番計較。

牛車搖搖晃晃進了鎮,這裏比起童州城寒酸得不只一星半點,由於常年戰火肆虐,民生凋敝,行商走販多是些賣兵刃、賣馬的,街頭行人行跡匆匆,少了一份閑適生活的煙火味,這令蘿澀心裏很不踏實。

滿囤媳婦見怪不怪,只淡淡道:「苦水鄉離城關近,賦稅重,又老從這兒抽青壯勞力,鎮子上不少人都搬到鄉下去住了,雖然苦了一些,倒是離剝削遠一些……哎,其實差不多,咱們這些地里刨食的,一年到頭的米糧早被充作軍糧,留在自己手中的能有多少?」

她領着蘿澀到豬肉鋪,本欲割一扇豬腿兒肉,可一問價錢就猶豫了。刨去做棺材、搭靈棚兒、量裁壽衣的錢,那三兩已用去大半,還有一場白事飯要擺,買下這扇豬腿兒肉,可真剩不下幾個子兒了。

蘿澀思忖了一番,搶在滿囤媳婦前問道:「小哥兒,你這豬頭和下水怎麽買?還有這些豬大骨。」

「這都是沒人要的東西,娘子想要,那便宜些拿去把,豬頭六十文、下水一副十五文,豬大骨……這沒肉沒毛的,只給狗啃啃,不收錢,白送你就是了。」豬肉小哥人也實誠。

蘿澀對這價格還算滿意,於是另外割了些豬頸肉和豬板肉,老大一堆東西竟只花了一百五十文錢。

滿囤媳婦有些焦急,她不曉得蘿澀買這些沒用處的做啥,雖說家裏窮,可若白事兒這般摳門敷衍,定會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的!

蘿澀看出了滿囤媳婦的擔憂,便柔聲寬解道:「翠英嬸子放心,菜食上我有主意呢,明日一定不會出洋相的,倒還有不少東西要買,油鹽醬醋都省不得,還有些箅子、笊籬、器皿壇罐,我看家中都缺着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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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野小廚娘 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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