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短暫的編輯生活(7)
我在麥克格雷的生活沒有多少令人愉快的內容,但在20層樓上眺望曼哈頓壯麗的景象卻是其中之一。那些摩天大廈、伊斯蘭寺院的尖頂,以及哥德式建築螺旋狀的高塔,總能喚醒我那逐漸麻木的意識;那些不再新奇的景觀總能讓我感受到真正的興奮和激動,讓我這個鄉下青年對未來充滿希望和憧憬。窗外陣陣輕風吹拂着麥克格雷的綠牆。為消磨難熬的辦公室時間,我喜歡做一項遊戲,就是把一張紙從窗口扔出,然後看着它輕快地飄向空中,飛過屋頂,常常是在時代廣場上晃晃悠悠,最後落在那高樓林立的“峽谷”里,不見了蹤影。那天中午買好《工人日報》后,我突然心血來潮買了一管泡泡——就是現在孩子們經常吹的那種,當時是剛上市的新產品。一回到辦公室,我便一口氣吹掉了一半,那些脆弱可愛、泛着五顏六色的泡泡馬上隨風飄去,一個接一個落入那灰濛濛的高樓絕壁之中。兒時的我曾有個願望,要把五彩繽紛的氣球放到天涯海角。現在,泡泡幫我實現了這個小小的、早已被埋葬在記憶深處的願望。它們比我希望得還多,有的竟如籃球一般大小,像環繞木星的彩色衛星一樣,在下午的陽光中閃爍發光。突然,一陣風把它們吹向第八大街上空,在那兒飄浮着好像永遠不會落下。我高興得手舞足蹈,然後聽到一陣女孩子的尖叫聲和歡笑聲,一群麥克格雷的秘書們正從旁邊的窗戶探出身來,興奮地欣賞我的空中絕技。一定是她們的聲音驚動了威塞爾,他也發現了這個空中節目,因為就在那些泡泡朝東飄向那花花綠綠的42大街上空時,女孩子們的歡笑聲更響了。這時,他的聲音在我身後響了起來。我想,威塞爾一定儘力壓抑着他的怒火。“你被解僱了,”他用生硬的聲音對我說,“你可以在5點鐘去領最後一次工資。”“好吧。去你的,威塞爾。你開除的這個人將來會與托馬斯·沃爾夫一樣出名呢。”這些話我並沒有說出來,但它們一定在我舌頭上蠢蠢欲動,以致到今天,我仍覺得當時好像是說出來了。其實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看着這可憐的小男人的一雙小腳慢慢地移出視線。一種奇怪的感覺驟然流遍我的全身。我好像脫下了一層悶熱的令人窒息的衣服,生理上的舒適感令我如釋重負,渾身輕鬆,或者更確切點說,我好像從煙霧瀰漫中掙扎出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空氣。“九死一生。”范內爾後來說,用了一個準確的比喻,“那裏的人早晚都會溺水而死,而且連屍體都無從尋覓。”5點早過了。那天,我很晚才離開,要收拾個人財物(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與一兩個友好相處的編輯道別,領最後一次工資——365美元,最後,帶着一股突然湧上心頭的莫名其妙的傷感去向范內爾告別。這個孤獨、沮喪的酒鬼走進我的辦公室時,腳步有些搖晃。我正往公文包里塞我寫的那些還算有點意思的簡介、書評,其中有我最喜歡的為岡德寫的那篇簡介,以及為《孔提基》冥思苦想寫出來的那篇短評。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將來某個時候,它們會被輯成一組精彩的書評文集。“他們連屍體都無從尋覓,”范內爾又說了一遍,“來,喝一點。”然後遞給我一瓶還剩下一半的老奧維荷特牌黑麥威士忌。他的呼吸里有一股很濃郁的酒香,準確點說,他滿身是一股裸黑麥粗麵包的味兒。我謝絕了,不是想要戒酒,而是因為我那時只喝得起廉價的美國啤酒。“不過,不管怎麼說你不該呆在這裏。”他說,揚脖喝下一大口威士忌,“這不是你該呆的地方。”“我已經意識到了。”我同意他的說法。“五年後,你就會變成公司的奴僕;十年後,你會成為一個老頑固。這就是麥克格雷要塑造的你的形象。”“是的。很高興我要離開了。”我說,“雖然我的錢會鬧飢荒。但儘管如此,用你的話來說,這裏也不是一個發財之地。”范內爾輕輕地打了一個嗝。他的臉是典型的愛爾蘭式,上唇長,顯得有些滑稽。他看上去十分傷感,一種無奈的,精疲力竭的,聽天由命的傷感。想起他孤獨的淺酌低飲,在葉芝、霍普金斯陪伴下度過的寂寞時光,每日往來於奧鍾公園和麥克格雷的地鐵之行,我感到心裏一陣刺痛。我突然意識到,我不會再見到他了。“你該去寫點什麼,”他說,“你應該成為一名作家。我也曾有過這樣的美好目標。我希望並祝願你能成功,到時送我一本你出的第一本書。你打算到什麼地方去開始寫作?”“我不知道。”我說,“我只知道我不能再住在那垃圾堆里,再也不能了。我必須擺脫那兒。”“啊,我多想寫點什麼,”他若有所思地說,“我的意思是,詩歌,隨筆,一本不錯的小說。不是偉大的小說,你別聽錯了。我知道我沒那種天賦,也沒那種野心。我只是想寫一本不錯的小說,一本真正優雅的,像《聖路易斯大橋》或《大主教之死》那樣的小說,不矯揉造作而且近乎完美。”他停了一下,又說:“噢,但是,我走到歧路上去了。我想可能是因為長期的編輯工作,尤其是那些技術性的活兒毀了我。我得跟着別人的思路轉,這對創作來說有害無益。”他又停下來,審視了一下酒瓶中琥珀色的酒。“也許應該說是這玩意害了我。”他傷感地說道,“這酒,這盛滿夢想的酒。不管怎麼說,我沒能成為一個作家,一個小說家或一個詩人。至於隨筆,我這輩子也只寫過一篇。知道寫的是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