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短暫的編輯生活(4)
然而,當這一切連同那座傲慢的小花園像符號一般消失之後,大學生俱樂部的破敗簡直令人難以忍受,而我更是貧困交加,異常孤獨。這裏的房客清一色是男人,年紀大多在中年以上,多是些流浪漢和窮愁潦倒的人,貧民窟便是他們的下一個去處。他們步履蹣跚,跌跌撞撞地在狹小擁擠、油漆斑駁的走廊中擦身而過,滿身酒氣,滿臉無奈。經常坐在門廳里的不是那老門房,倒是一群卑躬屈膝的死氣沉沉的書記員,一盞小燈在他們頭上一閃一閃、忽明忽暗。他們不時乘着那部破舊的電梯,大聲咳嗽着慢吞吞地爬上四樓。這個春天的每一個夜晚,我都像隱士一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我只能這麼做,因為我沒錢去消遣,還因為我是個初來乍到的鄉巴佬,害羞,還有些矜持,既無機會也無情緒去結識新朋友。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在經過多年的寄宿生活后,我是那麼害怕孤獨,像一個重刑犯害怕被突然扔進死寂的大牢一般。我覺得,我現在是靠慢慢消耗多餘的脂肪來維持生命。春光明媚的5月黃昏,我呆在大學生俱樂部的小房間裏,看着一隻碩大的蟑螂從《約翰·多恩散文詩歌集》上爬過,我突然體會到什麼是孤獨,它是那麼冷酷、醜惡。因此,幾個月來,我每晚的時間安排一成不變。五點鐘離開麥克格雷大廈,在第8大街搭乘地鐵來到鄉村廣場,在拐角處的一個熟食店買點東西。如果錢還夠的話,就再買三罐萊茵戈德啤酒,然後從那兒直接回到那間斗室,在凹凸不平的床墊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來。床單已經洗得發白,散發出一股肥皂味。我一邊看書一邊喝啤酒,直到喝完最後一罐,大約要花一個半小時或更久一些。在我那種年紀,如饑似渴地閱讀一如幸福的婚姻成為排遣孤獨的最佳方式。在那些夜晚,我只能靠這個打發時光。不過,我又是一個墮落的讀者,對幾乎所有刺激人的乃至能激發**的文字,都有一種飢不擇食的喜好。我一點也沒誇張。如果與那些承認他們年輕時有此同感的人交流,我想我不會因為這些想法而被別人瞧不起或不信任。我至今仍然記得,那時翻翻電話簿就能讓我混上半個小時,我那玩意兒就這樣看着那些名字產生輕微而明顯的腫脹。不管怎樣,我還是渴望閱讀。《在火山下》,記得這是當時最吸引我的書。一直讀到**點鐘時,我便出去吃飯。那叫什麼飯呀!比克伏特餐廳的索爾茲伯里牛排,吃完后總要留下一灘牛油;有時是耐克煎蛋。有天晚上,我在煎蛋里發現了一根雛雞的絨毛和還未孵化完整的雞嘴,差點沒把我噁心死。要不就到雅典飯店吃小羊肉。那小羊肉吃起來和老綿羊肉差不了多少,再加上一些有異味的土豆,肯定是從某個倉庫偷來的滯銷貨。但我對紐約的餐廳一無所知,就像我對它的其他很多事情一樣。很長時間以後,我才知道這城裏“最好”的晚餐,就是白塔飯店的一塊漢堡包和一塊餡餅,那花不了一美元。回到斗室,我又抓起一本書一頭扎進去,直到清晨來臨。不過,我有幾次不得不做一些乏味的“家庭作業”,給麥克格雷即將出版的書寫些短評。事實上,我被僱用的主要原因,是給出版社一部已出版的大部頭作品《克萊斯勒大廈的故事》寫了一篇簡介。那篇抒情而剛勁有力的文章給范內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他顯然認為,我必定還能為其他即將出版的書寫出同樣精彩的短評來。我想,他對我最大的失望,就是我再也沒能寫出哪怕一篇這樣的文章。我一點不了解范內爾,只是從表面上看,麥克格雷那種絕望與消耗融在一起的綜合症早已融入他的身心。我不得不承認,我開始憎恨這種排字遊戲一樣的工作。我不是編輯,而是一個作家,一個像梅爾維爾、福樓拜、托爾斯泰還有菲茨傑拉德那樣充滿熱情與渴望的作家。有多少個夜晚,他們單獨或集體前來與我神會,呼喚我蘊藏於內心深處的作家職責。在扉頁上寫簡介或短評,尤其是為那些帶有銅臭味的商業書籍寫讚美之辭,讓我產生了一種沉重的墮落感。下面是一篇我未能完成的短評:說到傳奇的美國夢想,不能不說到金伯利克拉克紙業大王。在威斯康辛一個寧靜的湖畔小鎮尼納,他單槍匹馬地開始了他的創業之路。金伯利公司如今已是世界紙業幾大巨擎之一,在十三個州和八個國家設有工廠,擁有眾多的消費者。它的一大堆品牌——當然最著名的是“克利尼克斯”,早已家喻戶曉,無人不知……像這樣一段文字要耗掉我幾個小時。是用“理所當然的克利尼克斯”還是用“不容置疑的克利尼克斯”?是“眾多消費者”還是“許多消費者”?是“一大堆”還是“多如牛毛”?我心煩意亂地在這些枯燥乏味的文字裏苦苦掙扎,輕輕念着那些毫無意義的文字,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不知為什麼,這種時候我總會產生**的衝動。最後,我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一邊對着那人造纖維板的隔斷牆大叫“不!不”,一邊撲向打字機,惡作劇般地打出一段另類卻不無新穎的文字來:金伯利克拉克公司的統計數字驚人地耐人尋味。據統計,在冬季的一個月,如果全北美洲都用“克利尼克斯”手紙擦鼻涕的話,它可以鋪滿耶魯體育館,且厚達一英尺半……“柯特克斯”衛生紙在美國有驚人的使用量。據計算,如果把四天時間裏使用過它的陰部連接起來的話,可以從波士頓一直綿延到佛羅蒙特的白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