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二十章(6)
她在燈下,從凌亂的紙箱裏翻找,把一個防水的牛皮紙袋打開,裏面放着她的相簿。翻開相簿,第一張就是她三歲時肥嘟嘟的臉。再來是弟弟,祖母,母親,她和姑姑……她和炎櫻的青春歲月……都像昨天,甚至比她自己真實的昨天做了些什麼還要記憶清晰。她知道已逝去的,也知道即將來的,她只是站在中間張望着,掙扎着。那天晚上她把所有的照片按照時間次序排在地上。好像還少了點什麼,她去荷里活的照相館。戴着假髮,嘴唇塗上淡銀色的唇膏,一張“主席金日成猝逝”的報紙捲成一卷貼在臉頰邊。她是拍照老手,從年輕時就知道如何在相機前表現自己,現在年紀大了,也還是有當年玩弄鏡頭的幽默。手持報紙倒像綁匪寄給肉票家人的照片,證明她當天還活着。其實這倒也不是擬於不倫,有詩為證:人老了大都/是時間的俘虜/被圈禁禁足。它現時待張愛玲還好——當然也可以隨時撕票。張愛玲又病了,有氣無力地躺在行軍床上。超市送貨員提着三袋東西上樓,按地址找到206房敲門:“我是VonsPavillions的送貨員!”他又敲了一次門,聽見裏面有動靜,很緩慢。門開了一條縫,張愛玲一隻手把錢遞出來,另一隻手拿東西,她沒有露面,門自動又重重地關上。她緩慢地移動到廚房放東西。想對賬單卻沒有眼鏡,還得到浴室拿,鏡子裏映出形容憔悴的自己,她不忍卒睹,只快速地瞥了一眼就走開。她做這一點事就已經很累了,躺回行軍床上,外面太陽很好,但是她不能走出去。她隨便選了個電視頻道,棄置在那裏當做背景聲音。她累了,要睡著了。天光在她臉上移動。她看見七歲的自己站在父親面前大聲地背誦《陋室銘》……天色暗一點的時候,她似乎又睜開眼來一次,彷彿瑞荷在旁邊喊她起床:“Eileen!”翻動身體,她又要睡去。姑姑公寓的電梯咕咚一響,她驟然驚醒,睜着眼,誰來了?她沒換好衣服,要躲起來。她看見小時候的自己躲進母親那一口大箱子,藏在裏面。一聲溫柔的呼喚飄來,是母親的聲音:“小瑛!”那是世界對她最後的一聲呼喚。恍惚中她又像在船上,正飄洋過海來美國的途中,海水的光蕩漾在她身上,遠洋輪船的汽笛聲從遙遠處傳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