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二十章(3)
瑞荷的病症越來越嚴重,他開始大小便失禁,張愛玲每天數次地更換床單,跪在浴缸邊用手逐件清洗。半夜在書桌前打字,她也會忽然停下來,屏住息,直到聽見瑞荷沉沉的鼾聲,這才放心繼續打字。她為這一趟亞洲之行寫了篇旅行報告,雜誌寄來三百塊美金的稿費,是她幾個月辛勞的總值。瑞荷努力不要成為她生活中的負擔,他拖着腳在廚房裏煎香腸,打蛋的時候手抖個不停,卻儼然一派廚師的架式。一九六四年冬,一個下雪的晚上,瑞荷買了東西,蹣跚地走回家,他在路上被雪滑倒了,再也沒有站起來。張愛玲睡在卧室床邊的一張行軍床上照顧他。她聽見瑞荷在暗夜裏哭泣,喃喃咒罵,她只能抱着他的頭,輕聲地安慰。瑞荷的眼淚流個不停地問:“我們的好運在哪裏?”張愛玲沒有回答,她心裏也在問。兩年前在香港期待的未來,始終沒有來。這樣的日子整整持續了兩年,張愛玲終於得着了一個掙錢的機會,她向霏絲求助時,她木着一張臉,不肯在她暫離時替她照顧瑞荷,霏絲有些生氣地說:“你不能這樣把他留給我就走人!我已經做了一切我能做的,我有舞蹈課要教,我還有兩個孩子!況且,他需要你!”張愛玲急切地解釋說:“我們需要錢!我們現在搬的公寓連暖氣都沒有,有我也付不起!我不知道這個冬天要怎麼度過!我現在申請到邁阿密大學的駐校作家,這是我惟一的機會可以去賺點錢!”霏絲明白繼母說的有道理,但潛意識裏認為張愛玲是為了要擺脫責任,所以也不肯輕易鬆口:“我有我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我只能做到這樣!你在當初和他結婚的時候應該曉得他的健康情況!但他比我預期的要壞得更快!”張愛玲知道霏絲始終懷疑她嫁給瑞荷的動機只是為了居留的身分,這讓她氣憤又難過,霏絲也彷彿在暗示張愛玲不會照顧瑞荷,太過縱容他導致他的健康越來越壞。張愛玲沒有再說一句話,她不再向任何人求援,她用頑強倔強來承擔她所選擇的一切。這一年她四十六歲。等到霏絲再來公寓時,張愛玲已經帶着瑞荷搬走了。公寓裏只剩下幾個紙箱,還有張愛玲留的一張字條:“我帶不走所有的東西,這幾箱垃圾麻煩你幫忙處理——最後一件事!”霏絲很難過她這樣把父親帶走,但也無能為力。她蹲下來翻翻紙箱,裏面竟然都是父親的手稿和日記,她心疼地抱怨說:“她把它丟在這裏當垃圾!”她把箱子拿起來,保存了很多年,包括記載着張愛玲的部分。一九六七年秋天,瑞荷最終撒手人寰,他被蓋上白單子,由醫院的護理人員推走。一位護士過來同情地拍拍張愛玲的肩問:“瑞荷太太,你還好吧?”張愛玲相當冷靜,她的眼是乾澀的,搖頭說:“我沒事!”直到她坐在醫院門口等計程車,才恍然有了點感覺。她身旁放了一個紙箱,是醫院裏搬出來的東西。她手裏挽着一件瑞荷常穿的燈心絨襯衫,那領口已經磨破,上面沾滿他的煙味。張愛玲深深地嗅那氣味,,這氣味觸到她心的最深處,瑞荷走了!她把臉埋進衣服里,她雖然卸下這不勝負荷的重擔,但當下她在這世界便再也沒有一個可以依靠或傾訴的親人了。偌大的世界,絕對的孤獨,儘管她早已經預備這一刻的到來,但是同樣的,她一生中無論多早為生命的殘破憂患預做準備,當那一刻來臨,她還是要痛哭一場。在這種心情下,她完成了小說《半生緣》。她用清醒的眼睛看自己:一個走完了大半生,孤單地流落異鄉的女人。就像小說的女主人公曼楨那句痛徹心肺的話:“世鈞!我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彷彿也正是張愛玲凝視自己命運時心中的喟嘆。張愛玲獨個兒住在加州的Kingsley公寓,幾乎與外面的世界沒有任何交往。她的老朋友庄,拜託住在洛杉磯的建築商人林式同照拂她。林式同第一次去見她時剛剛下班,只拿着一張地址,還有一牛皮紙袋的資料文件。他找到張愛玲住的305室,敲了敲門。裏面彷彿有動靜,卻沒有人應門,他再敲一次,並且自我介紹,以免她獨居不敢隨意開門:“張女士!我是庄先生的朋友,我姓林!他托我拿東西給您!我跟您通過電話!”林式同聽見屋裏有的動靜,又過了半天,聽見一個緩慢輕柔的聲音帶着一點抱歉的口吻應答:“我衣服還沒換好!請你把東西擺在門口就回去吧!謝謝!”他當下有些納悶,也只能應一聲好,便把東西放在門口,自己往電梯走。他聽到有開門關門的聲音,回頭一看,剛才留在房門口的黃色信封袋已經不見了。這給林式同留下極其神秘難解的印象。門裏的張愛玲正忙着拿殺蟲劑噴洒房間每一個死角,也不放過門邊的鞋子,想了一會兒,她把用完的殺蟲劑丟進廚房的垃圾袋,鞋子也丟了。垃圾袋子裏已經有用完的兩瓶殺蟲劑。廚房冰箱敞着,裏面亮着燈,架上的食物已經被清空了。張愛玲打開凌亂的衣櫃,先把衣服都從衣架上拿下來,要徹底清潔衣櫃,但是又疑心,可能連衣服里都藏有跳蚤,於是把衣服丟進浴缸,打開熱水轉到最燙,企圖殺死跳蚤。隨即她想到有些質料不能遇熱水,趕緊伸手去撈,但水太燙,最後這些衣服如同剛才鞋子的命運一樣,濕漉漉地被丟進一個大垃圾袋裏。她十分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