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一章(1)
一九五五年秋天的三藩市碼頭上,清晨的天色是沉鬱的灰藍,濃密的大霧覆蓋在海上,燈塔光束迴旋在海岸,光束里飄着千絲萬縷密密的雨絲。港口外傳來悠長的汽笛聲,那是大船在等待進港。對三藩市來說,這破曉的一刻與平日無異。但在船上的張愛玲眼中,隱隱約約浮現的金門大橋紅色的橋身,彷彿給了她一個保證。過去在茫茫一片的大海和霧靄中隱退。未來就在她緊緊握着船舷欄杆的纖瘦的手中。她記得在夏威夷接受日裔移民官審查時,那人臉上謹慎嚴肅的表情。他是個擁有權力決定張愛玲未來的人。他眼睛梭巡着張愛玲,一邊問些套話,一邊對她進行主觀的考量。她只能保持着低調誠懇的態度,即使說到被留在身後的親人時心頭輕輕有些抽搐,也必須抑制住從眼神里流露出的絲毫情感。移民官慢吞吞地翻閱着卷宗,實在沒有其它問題可問,便在張愛玲的證件上蓋了章。隨後,他面無表情背書一樣地說:“美國移民局根據一九五三年移民局難民條款修訂法案,基於人道精神給予你難民居留的身分,根據這項法令你可以成為美國的永久居民,但美國政府也將根據你在美國的活動隨時對你的身分進行重新審核,舉行聽證會進行討論,或取消你的居留身分。”張愛玲暗自鬆了一口氣,她最終以難民居留的身分成為美國的永久居民——卻沒有任何經濟來源。所幸新罕布殊爾州的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給了她一個名額,她可以在那裏度過整個春天,試試能否用曾在上海紅極一時的文字養活自己。四野是一片安靜的白,一輛巴士在新罕布殊爾州的鄉間路上迂迴繞行。張愛玲靠窗而坐,從一個沒有縫隙的夾角向外張望,呼出的熱氣一**吹在玻璃上,卻仍然化不開車窗上凝結着的、比她這些年記憶更清晰的冰晶。文藝營木造的營區大廳像一座裹滿鮮奶油和糖霜的蛋糕屋,坐落在一片松林雪地里,除了煙囪里冒出的白煙,一切都安詳靜止。雪沒有要停的意思,鏟過雪的路又覆上了一片新白,烏鴉停在木樁上觀望。它縱身飛躍一片銀白之間,啊——啊——叫聲更烘托出寧靜。松鼠賊溜溜地穿過林間小徑,小徑的積雪上留下淺淺的足印。穿着風衣提着皮箱,張愛玲細瘦的身影正朝密密的雪裏前進。風衣被風掀開,裏面是灰色毛呢裙,細瘦的腿裸露在寒風裏,她穿着平口短靴,積雪深一點,雪就從靴筒鑽進去,冰涼刺骨。遠遠望去,配給她的小木屋還沒生火,煙囪上方一片凄涼。正是傍晚用餐時間,營友呼朋引伴,在文藝營的大廳里聚集。胖乎乎的女廚娘眉開眼笑地宣佈晚餐準備好了。作家藝術家們一面吃飯一面高談闊論。五六人一桌,每張桌子上都有蠟燭和鮮花。大廳里牆上掛着當代藝術家的作品。每一桌都有不同的談話主題。五花八門,從音樂到政治,到新聞報導、社會事件、婦女解放運動……這些藝術家和知識分子的社交,或狂狷或言不及義。他們之中的作家瑞荷善於交際玩笑,但他內心又輕視這種毫無意義的閑談。張愛玲來得很遲,輕輕地開門進來,好像一縷煙一樣飄進來,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輕輕脫下大衣和圍巾,一件簡單的洋裝,罩着一件織網小外套。主管伊琳夫人很快走過去招呼她,隨即轉身敲敲玻璃杯:“我們有一位新朋友今天剛到,她來自香港,一位傑出的小說家,EileenChang!”大家停止談話,叮叮噹噹此起彼伏地敲着杯子表示歡迎。張愛玲微微點頭,還必須跟幾位附近的人握手,她掩飾不住初來乍到突然要面對這麼多陌生人的局促不安。伊琳夫人察覺到張愛玲細微的情緒波動,微笑着安慰說:“你放心!很快你就會認識這些‘男孩女孩’。我帶你先熟悉一下環境。這是惟一的大廳,除了中餐是送提籃到工作室,每天早餐和晚餐大家都在這裏聚集一起用餐,交流創作經驗。不過,我們禁止大家白天在這裏交談,如果沒有得到邀請也不能擅自去別人的工作室打擾,所以你還是有很多自己私人的時間專註在寫作上。後面有一個花園,夏天我們也在這裏用早餐。現在天氣太壞了!幸好你沒有被這場雪堵在途中!”張愛玲素來就是一個傾聽者,她善於把要說的話交給手中的筆,故此給人留下清高靜默的最初印象。伊琳夫人高雅端莊,話語柔和親切,她看出來這個東方女人的拘謹矜持,便不再多說。她領着張愛玲繞了一圈,回到大廳的壁爐前。壁爐上方掛着一幅麥克道威爾先生和夫人的畫像。伊琳夫人感慨地說:“這裏就像一個大家庭,麥克道威爾夫人常說創作人在創作上受太多苦,受折磨,不該再讓他們為日常生活瑣碎的事情煩惱!”張愛玲聽了這像是從心窩子裏掏出的話,特別戚戚有所感,抬起頭來看着牆上這對夫妻的畫像,心中滋生出感念之情。伊琳夫人接著說:“所以,有任何需要請不要客氣,儘管告訴我們!”張愛玲客客氣氣地頷首說:“一切都很好!謝謝!”伊琳夫人由衷地欽佩說:“麥克道威爾夫人所付出的一切,只源於她對藝術創作和對麥克道威爾先生的愛!”張愛玲輕聲問:“她還健在?”伊琳說:“她很衰弱!她今年九十八歲了!愛情的力量真是驚人!你是小說家,你一定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