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之行(1)
《新時代》雜誌社的福利遠比莫洛托夫秘書處好得多,但被逐出“領袖”身邊的事實卻噩夢一般糾纏着我,我的婚姻亮起了紅燈。莫洛托夫親自指示我,以記者的身份去維也納面見魏瑪共和國時期的前德國總理約瑟夫·維特,這個活的歷史向我透露了蘇聯與西方和解的秘訣,以及列寧當年與德國簽署合約的秘聞……回顧我在《新時代》編輯部的最初一段時間,必須承認,這個工作是有意義的。很快,我被列入編委會,並被任命為編輯部的責任秘書。各個外語版本都有了編輯,我的任務只是對他們進行一般的監督。責任秘書的職能範圍很廣——從純粹屬於記者的事情、編務一直到人事、財務等等。在經濟方面我沒有理由抱怨。因為以作者身份發表文章,還有稿酬。“青年近衛軍”出版社1947年出版了我的第一本書——《被欺騙的一代》——內容是英國青年的現狀。我們當時非常同情英國男女青年的困難,但是卻沒有想到,事實上我們的幾代人同樣也被欺騙了,終生都在被灌輸什麼再過三兩個五年計劃,全體人民的幸福生活就會到來,資本主義國家將被遠遠地拋在後面等等鬼話。現在,我們才發現這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可當時我對自己的第一部,並且被譯成英文的大作非常自豪。編輯部指定由某個特別食品基地保障食品供給,給編委會的每個成員規定的份額花樣多,質量好。在這個意義上,在雜誌社遠比在莫洛托夫的秘書處好得多。但我並沒有滿足感。心裏對過去的回憶,對於國家大事雖然是間接的參與,以及,我毫不隱瞞,接近“領袖人物”——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等的特別感受依然鮮活。每天夜裏,這些感受在誘惑我,但大部分時間噩夢在糾纏着我,在夢裏,光明與跌落到無底深淵交織在一起。在多少個不眠之夜,腦海里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被“領袖”召見之前腦力勃發的那一個個無可比擬的瞬間。似乎就在我眼前,那個密藏心頭、通往他辦公室的走廊消失在迷霧之中。這不是嗎,我走過哨兵,他向我行禮。這不是嗎,這就是那扇門,像往常一樣,伏拉西科將軍在打盹。我開門,但是,門不聽話。伏拉西科長身而起,用一隻手撥開我。從深處傳來的聲音說:“您絕對不能進去!”地板在我腳下裂開,我飛速跌入深淵……每天夜裏,“被逐出天堂”的場景以各種變化重複出現。多年以來整夜工作到早晨的習慣,使我不能按時回家。當大家都離開之後,我呆在自己的辦公室,閱讀編輯部收到的塔斯社新聞簡報,英美國家的報紙。那上面時不時會出現我十分熟悉的美英政治家的名字,他們似乎立即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而這一切在不斷地在提醒着,我已經被淘汰出局了。我似乎應該扔開這些報紙,不要看見它們,但手就像伸向發癢的傷口般伸過去。前不久外交部的同僚們,當年是我接受了他們,當時他們是些小心翼翼的新手,在自己的外交生涯里邁出最初的幾步,可現在都成了總領事、公使、大使等等,可對我而言這條路卻永遠關閉了。他們毫無例外地不再理睬我。在快樂的勝利日沒有一個人來看望過我,沒有一個人打過電話。而前不久,所有人爭先恐後地請我的客……1945年5月9日,只有兩個海軍的戰友帶着香檳酒來編輯部看我,後來我們一起去了紅場,那裏到處是狂歡的人們。特別難受的,是讀到從雅爾塔會議發來的報道。似乎就在昨天,會議的參加者就在我的身旁。我本來應該跟他們一起去克里木,進入拉瓦地宮,翻譯斯大林與羅斯福和丘吉爾的談話。四年來,我已習慣於一個念頭,即在這些場合我自己一直是有用的。我萬分委屈,甚至感受到屈辱。什麼是翻譯?沒有他,談判的參加者就像聾子啞巴。翻譯是有用的、必需的、不可替代的。但我發現,需要他僅僅作為一個專業人員,而根本不是作為一個個人。人消失了,但專業人員還在,但已經是另一個的軀殼。從前的那個從未有過,並且無關緊要。理智上我能理解,但無論如何不能釋懷。觸及傷口,我作了如下的判斷:我根本不僅僅是翻譯,並且還是外交部長助理。不過,我雖然勤勤懇懇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但在這個職位上作用有限。我當時過高估了自己,以為自己有某些特殊才能,因此他們不能就這樣簡單地拋開我。我記得“領袖”的話,“幹部決定一切”,但是他也有另外一句箴言:“沒有不可替代的人”。許多比我更有才華、國家更需要的人被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並且遭到**上的消滅。我還活着,並且得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我應該感激才是!但是,內心驕傲的小蟲子在繼續吞噬。我覺得自己這一生已經完了。我感覺到渾身酸痛,冷漠的粘霧出現得越來越頻繁。三十歲的我覺得自己衰老、無助。我夜間的不眠使家庭生活變得複雜。1947年第二個兒子的出生未能拯救我的婚姻,無可挽回地走向離婚。此後,有近乎於瘋狂的迷戀,有不斷的吃醋,和解和爆發。不過這些心靈上的創痛治好了病症,並壓制了對“失樂園”的思念。1953年3月,當斯大林死後,我像千百萬蘇聯人一樣,哀悼了他,但已經沒有了被無辜開除的情緒。在貝利亞被槍斃之後不久,1954年4月初,在我的單身漢房間裏響起了電話鈴聲。科西列夫,他的聲音我已經十年沒有聽到了,若無其事地說:“維亞切斯拉夫·米哈伊洛維奇請您馬上來一趟……”“領袖”死後,不久前還命懸一絲的莫洛托夫再次成為政治局委員,蘇聯部長會議第一副主席和外交部長。部長會議主席由馬林科夫擔任,他的第二副手是貝利亞,同時擔任內務部長,赫魯曉夫被委以黨中央書記的職責——這在當時被認為並不重要。最近幾年,在莫斯科修建了幾座類似克里姆林宮塔樓那樣的高層建築,斯大林非常喜歡。在位於斯摩棱斯克廣場的其中的一棟里,搬進了外交部。為我準備的出入證放在大門口值班員處。我一方面激動,另一方面卻不理解部長突然約見的原因。我來到七樓,這裏是他的秘書處。我想,外交部從鐵匠橋搬過來很好,並且莫洛托夫不是在克里姆林宮我所熟悉的辦公室接見我。否則的話,我的心裏又會酸痛。在這裏,在斯摩棱斯克廣場一切都不一樣。當進到秘書處時,科西列夫要我直接進到辦公室,部長正在那裏等着我。莫洛托夫還是那樣坐在桌子後面,向我點頭問好,並請我坐在他對面的椅子裏。一切跟我工作的那四年裏毫無二致。幾乎這期間並未相隔十年。而似乎我就在昨天和今天早晨還見過他。他既沒有問我的身體情況,也沒有問這些年我是怎麼過來的,直截了當地說:“明天,世界和平理事會會議將在維也納開幕。我們想派您去執行一項任務。據信,魏瑪共和國時期的德國前總理約瑟夫·維特將出席會議。您必須結識他。最好作為報道會議情況的《新時代》記者前去。您將以這個身份向維特作自我介紹,請他就保衛和平運動為題接受採訪。但我們對另外一件事感興趣。我們正在重新評估國際局勢。我們有被隔絕的感覺。所以應當採取措施,打破這種局面。制訂新的歐洲政策也是非常重要的。維特在1922年的拉巴羅時期,積極看待與蘇俄的合作。有關我們如何解決歐洲問題,其中也包括制定對西德的新政策,他可能談一些重要的見解。我希望您理解了我的意思。”“是的。我會儘力完成您交給的任務……”聽着莫洛托夫說話,我一邊在想:我的命運中又一次出現了某種轉折。他當然可以把這個任務交給外交部的任何一個人,但不知為什麼仍然決定了叫我來。也許是因為我還有戰前與德國人打交道的經驗?最近幾年,莫洛托夫被排斥在外交事務和外交部機關之外。可他本人認識我。正因為如此,他才將如此微妙的差事交給了我。尤其使我感到驚訝的,是這事跟出國有關。不過,當時在奧地利駐有蘇軍,可那裏也有美英法的部隊。而維也納在四個佔領區之間沒有任何阻隔。人到了奧地利,可以去往任何一個方向,包括西方。在當時,這種出國,尤其考慮到我的情況,是特別受信任的信號。並且現在是多年沒見我的莫洛托夫對我表示了信任。這事,以及他事實上使我免遭貝利亞的毒手,讓我覺得是不大可能的,是像他這樣一個基本上毫無憐憫之心、以自己堅不可摧的“堅強”而自豪的人所不常見的。他從來不曾軟過心腸。但是,我還是在想,改正對我不公的時機到了?可能是由於那些對他自己和他妻子的不公正而態度軟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