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雨翔進文學社的願望自然實現了,在老師就是那個挑蟋蟀的主考官,筆名在周,研究歷史的人習慣了古書他媽的,錯過一次絕佳的獨家採訪!的自左到右讀法,大家都戲德地叫他“周慶”,市南三中一個資深歷史老師與“周庄”是摯友,看到這個名字觸動了歷史神經,覺得叫“周庄”還不爽,再深入一層,叫沈萬三,為顯示親見,扔了“沈”字,改三為山,直呼“萬山”。老師之間如此稱呼,學生當然不會客氣,碰面都叫萬老師。萬老師的年紀遠沒有表面上偽裝的那麼大,書寫出了三四本。自古文人多秀頭,萬山惡運難逃,四十歲開始微禿,起先還好,頭上毛多,這裏禿了,頂多那裏梳過去一點,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後來愈禿愈猛,支援部隊力不從心,顧此失彼,照顧不周,終於禿到今天這個成績。萬山戴過假髮,教師運動會上掉了一次,成為千古笑料,不敢再戴,索性放逐那個腦袋。文學社每周活動一次,與其說活動,不如說是死靜,是聽萬老師授中國文學史。萬老師為人極為認真仔細,是一塊研究純數學的料,卻被文學給糟踐了。其人說慣了老實話,舌頭僵掉,話說不清楚,李漁和李促都要搞半天,一再重申,此鯉魚非彼鯉魚也。最近講到杜甫和杜牧,更是發揮攪拌機的威力,挺着舌頭解釋此豆腐非彼豆腐也。偏偏中國詩人多,有了鯉魚的教訓,他嚇得不敢講李益和李頎。前四堂課是中國文學的簡介,雨翔沒有聽到,自以為落下許多,去圖書館找書自己看,決心要在文學社重塑初中的榮耀。書借來了卻沒了興趣,只看了一個序,而且還沒有看全。高中的生活一下比初中寬了許多,願聽就聽,一切隨便,甚至上課睡覺也可以,只要不打呼嗜。時值秋天,雨翔彷彿已經做好了冬眠的準備,上課都在睡覺,一睡就忘了蘇醒,謝景淵起先用時撞地幾下,實在無能為力,只好任他去睡,想林雨翔這個人有學習潛力,一拼搏就行。林雨翔有能耐撒謊卻沒能耐圓謊,數學連連不及格,數學老師亂放衛星,說在市南三中數學不及格是很尋常的,這能激勵學生拚命讀書。雨翔聽進去半句,把這些不及格當成是尋常之事。沒放在心上,對自己說我林雨翔聰明無比,突擊~下就可以了。遂也對自己的謊言相信得一塌糊塗,成績也一退千里。進高中兩個月來,林雨翔除文學外,興趣彷彿是西方文人眼裏蘇州佳麗的臉,變化無端,今天喜歡下棋明天甚愛電腦,但這些本來美好的興趣在雨翔手裏,就像執鞭中國足球隊的外國知名教練,來一個敗一個。雨翔樣樣會其皮毛,自詡是個雜家,其實不過是個砸家;放在讀書上的心思都沒了。在市南三中除了心裏有點壓抑外,手腳好似還在酷暑里睡覺,放得極開。撒謊的功夫倒漸入佳境,逼真得連木頭都會點頭相信。這種日子過久了,心裏也覺得空虛。雨翔把進入文學社作為結束前兩個月散漫日子的標誌。寄宿制高中每周五下午放得很早,各類活動都在那段時間裏展開。雨翔先去劉知章處請假,再去文學社報到,心裏有些緊張。萬山把他招呼到身邊介紹:“他是林雨翔,文章寫得很好。”學生十分誠恐,因為在武俠小說里,每逢武林大會,高手總是半路從天而降插進來的。如今情況類似,都對林雨知有所提防。雨翔殷切期盼萬山把他的獲獎事實介紹一下,以在學生中樹立威信,不料萬山一如一切老文人,已經淡泊了名利,並不在意這些。萬山簡介完了中國文學史,理應詳介。他本準備在這節課里介紹《淮南子》,匆匆想到一件要事,交代說:“由於一開始我們是——剛剛成立,所以呢臨時選了一個社長,現在大家相處已經有一個多月,應該十分了解,我想過幾個禮拜推選。應該是民主選舉一下,好吧?就這樣定了。”上次排版失誤時找不到人的隱居社長故意翻書不看人,其他社員都互相看着,用心交流。雨翔端坐着微笑,造成一種假象,讓人以為林雨翔此時出現只為當社長。心想這次來得真巧,正趕上選舉,萬一可以被選上社長,便有了和錢榮抗衡的資本。雨翔第一堂課就去籠絡人心。先借別人的練筆,一看后讚不絕口。無論人多麼鐵石心腸,碰上馬屁都是照章全收,雨翔這招收效很大,四周的人都被拍得昏頭轉向。由於萬山比較偏愛散文,所以社員大多都寫散文。散文里句子很容易用膩,社員都費盡心機傾盡學問。雨翔感受最深的是一個自稱通修辭的社員,簡單的一句“我看見聚在一起的荷花,涼風吹過,都舒展着葉子”竟會在他的散文里複雜成“余覲見糜集之菌苦,風颶颶,莫不挨葉”。佩服得說不出話。還有一派前衛的文筆,如“這人真是壞得太可以了,弄得我很受傷”,雨翔很看不懂,那人說:“這是現代派里的最新的——另類主義。”然後拿出一張知名報紙,指着一個欄目“另類文學”,難得這種另類碰上了同類,激動道:“現在都市裏流行的文筆。”雨翔接過報紙看,如逢友人——這裏面的文章都是錢榮的風格——“陽光照耀着。這是我嗎?以前的我嗎?是嗎?NOINotme!我是怎麼了?”雨翔看了半天還不知道作者是怎麼了,搖頭說:“另類!另類!”台上萬老師正在講《淮南子》裏的神話,然而萬老師講課太死,任何引人入勝的神話一到他嘴裏就戌鬼話,無一倖免。社員很少聽他講課,只是抄抄筆記,以求學分。萬老師授完課,抬腕看錶,見還有幾分鐘時間給他踐踏,說:“‘我們的軟露》又要開始組稿了,大家多寫一點好的稿子,給現在的社長刪選,也可以直接交給我。中國文學十分精深,大家切忌急於求成;不要浮,要一步一步,先從小的感悟寫起,再寫小的散文,等有了駕馭文字的實力,再寫一點大的感悟,大的散文。《初露》也出了許多期了,各方面評論不一,但是,我們文學社有我們的自主性,我們搞的是屬於我們的文學……”文學這東西好比一個美女,往往人第一眼看見就頓生崇敬嚮往。搞文學工作的好比是這個美女的老公,既已到手、不必再苦苦追求,甚至可以摧殘。雨翔沒進文學社時常聽人說文學多麼高尚,進了文學杜漸漸明白,“搞文學”里的“搞”作瞎搞、亂弄解釋,更恰當一點可以說是“編文學”或是“槁文學”。市南三中有名的“學校文學家”們徒有虛名,他們並不把文學當“家”一樣愛護,只把文學當成宿舍。“校園詩人”們暗自着急,不甘心做“‘人”,恨不能自稱校園詩家。雨翔在文學社呆久了——其實不久,才兩星期,就感覺到文學社裏分歧很大,散文看不起小說,小說蔑視詩歌。這些文學形式其實也不是分歧的中心,最主要是人人以為自己才壓群雄,都想當社長,表面上卻都謙讓說不行不行。寫詩的最囂張,受盡了白眼,化悲憤為力量,個個叫嚷着要專門出一本詩刊,只差沒有組黨了。現任社長是軟弱之人,而且散文小說詩歌都寫,一時也說不清楚自己究竟站在哪一邊,沒有古人張俊勸架的本領,恨不得把這句話引用出來:“天下文人是一家,你抄我來我抄他”,以昭告社員要團結。文學社每周三例會,最近一次例會像是內江大會。照規矩,周三的會是集體討論然後定稿,再把稿子排一下,《初露》樣刊出爐。結果寫詩的見了不服,說分給他們的版面太少;寫小說的後來居上,鬧得比詩人凶,說每次《初軋》只能載一篇小說,不能滿足讀者需求——所謂的讀者也只剩他們幾個人。這些人沒修成小說家的閱歷,卻已經繼承了小說家的廢話,小說寫得像大說,害得《初露》每次要割大塊的地來登這些文字。寫散文的人最多,人心卻像他們的文章一樣散,鬧也閑不出氣勢。這種散文家寫文章像做拼盤,好端端的材料非要把它拆掉換一下次序再拼起來,以便有散文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