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天人凡人
從東府跟隨我來到帝都的只有我的乳娘珮娥,所以宮裏又安排了十二名宮女到明秀宮。這些宮女訓練有素,行事走路都沒有半點聲響,看見她們,我才明白,偌大皇宮為什麼會如此安靜。其中有個才十四歲的小丫頭,叫珠兒的,總是帶着嬌俏喜人的笑,一臉的伶俐。一問,原來是端州人,端州原屬東府,於是又平添了幾分親切。自己也有些詫異,偶爾回想在東府的生活,不明白為何還有這樣的感情?聯想起母親的菊花茶,心頭便不由微微苦澀。有時我想起她恍若神仙的身影,便忍不住心酸。在天宮,我只有從天帝看着我的眼神中,才能感覺到她曾在這裏生活過。明秀宮的生活似乎比我在青芷園與世隔絕的三年時光更加沉悶。因為枯燥之外還有諸多刻板的規矩,晨昏定省,不可或缺。我常常有種錯覺,好像天宮的時間是靜止不動的。好在有伶俐的珠兒說話,打發漫漫長日。有天想起宇清殿的爭吵,便問珠兒:“他們經常吵嗎?”珠兒想了想,點點頭回答說:“吵。早幾年還好些,最近幾年吵得越來越凶,特別是儲帝監朝這幾個月。整天爭的就是天人凡人的事情,我也聽不懂。公主,你明白嗎?”我看着膝上趴着的小雪兒。它自從來到帝都之後,皮毛已經漸漸恢復了光澤,但總是懶洋洋的,沒什麼精神。我想了一會,說:“我們天人對凡人一向有生殺予奪的權力,現在儲帝對凡人好了,天人就不能對凡人為所欲為了,自然就會有人不滿意。”“噢。”珠兒彷彿明白了。過了一會又問:“可是,人為什麼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呢?”我怔了一會,是啊,人為什麼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呢?記憶慢慢地浮上來,在很小的時候,我也曾這樣問過母親。那時,母親回答說:“本來是沒有什麼分別的。”是的,“其實這世上,原來根本沒有人——”那還是在盤古開天地之初,天上只有太陽月亮,地上只有草木山川,寂靜又荒涼。時光流淌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世,大神女媧才從亘古中醒來。“我聽人說過,是女媧娘娘造了人。”珠兒插了一句嘴。我徐徐點頭,“女媧娘娘在天地間遊逛,只覺得孤寂和無聊。有天她來到一個波光粼粼的大湖邊……”女媧看見自己美麗的倒影在湖水裏搖曳,心裏一動。她伸手掬起帶水的黃泥,依着自己模樣,揉捏出一個小人兒。小人兒一着地,便圍着她蹦跳嬉鬧,他將她喚作“媽媽”。女媧心裏歡喜,於是不停手地捏這樣的小人兒,看他們在自己的身邊玩耍勞作,繁衍生息。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女媧終於感到倦意。於是拔起一根緣山而上的參天紫藤,用力一按,那藤便搭在地面,蘸足了泥漿,再一揮手,紫藤帶着泥漿一道翻身,濺得地上星星點點,竟紛紛變成了她先前做的小人兒。女媧就用這個法子,讓遍地都有了人。我說:“因為女媧娘娘造人的時候,用了兩種法子。一種是用手捏出來的,一種是用藤條沾了泥甩出來的,所以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可是本來這兩種人也沒有什麼分別,一樣是水和黃泥做的身子,一樣有喜怒哀樂,一樣有生老病死。而且那個時候,天人和凡人一樣,也都是生活在凡間的。”珠兒問:“那為什麼後來就有了分別呢?”我沉默了一會,說:“因為後來女媧娘娘死了。”“死了?怎麼死的?”“聽說有一次天上不知道為什麼破了一個洞,天外的洪水就在大地上泛濫。女媧娘娘便采五色石補蒼天,然而天的裂縫太大,石頭是沒有辦法補起來的。她不忍心看到地上的人受苦,於是用自己的身子去補了那個洞。”珠兒臉上露出了感動的神情:“女媧娘娘對人真好。”“是啊。”我說,“因為她造了人,所以就把人當作了自己的孩子。”珠兒又問:“可是,為什麼女媧娘娘死了之後,人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呢?”“因為女媧娘娘雖然死了,可是她的神力卻留了下來。那些力量沒有了依託,散落在世間的各種物品當中,這些物品就變成了神器。”珠兒笑嘻嘻地說:“神器我知道,就是那些天人用來招風喚雨的東西。”“不止是可以呼風喚雨。神器有很多種,每種都有不同的用處,力量大的神器甚至可以移山排海。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神器的力量只有女媧娘娘當初用手捏出來的那種小人才能使用。”“啊,我明白了,所以人就分成了天人和凡人。”“是啊。從此,那些用手捏出來的小人就把自己稱為天人,把那些用藤條沾了泥甩出來的,稱為凡人。天人因為有了神器,慢慢也就有了權力。後來憑着神器,天人發現在凡界之外,還有一個更富饒美麗的地方,那就是天界。天人於是搬到了天界來住,世間就又分成了天界和凡界,凡人如果沒有天人用神器接引,就不能上到天界。”我想了一會,說:“不過,聽說還有另外一條通路也能讓凡人到達天界。”“是什麼?”“天梯。”珠兒詫異地睜大了眼睛,“天梯不就是一出西璟門,接引亭上那個無底洞裏插的石柱嗎?真的有凡人能順着那根柱子爬上來嗎?”我笑了,說:“是啊,是有這麼一個傳說。可是因為從來也沒有凡人能從天梯上來過,所以我也不知道這說法是不是真的。”珠兒想了一會,嘆了口氣說:“說來說去,如果女媧娘娘不死就好了。她不死這世上就不會有神器,人就不會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別,儲帝和金王他們就不會吵個沒完了。”我笑笑說:“其實他們也不真的全是在為天人和凡人爭。”珠兒困惑地看着我:“那他們是在爭什麼?”我發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掩飾地喝着手裏的茶,默不作聲。好在珠兒也沒有追問。她歪着頭好像在想什麼心事,過了好久,才幽幽地嘆了口氣說:“爭什麼也好,只要別再為難儲帝就好,儲帝真的是個好人。”我一怔,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怎麼個好法呢?”“儲帝對什麼人都好,連對下人都是和和氣氣的。還有,”珠兒想了想,很認真地對我說:“公主,你不知道,儲帝為了等公主,堅持不肯另娶。我以前在如妃娘娘那裏侍侯的時候,聽到儲帝為了這件事就和天帝爭過好幾次。”我心裏一顫,低頭不語。珠兒接著說:“其實他們的話我也不是很明白。天帝說,儲君無嗣,根本不固。他要儲帝先立妃生子,將來也可以再娶公主,不分尊卑就是。可是儲帝不肯。公主,他說的話我不懂,可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很好的話,因為天帝聽了之後,就什麼也不再說了。”我沉默許久,才慢慢地抬起頭問:“他說了什麼?”“他說,‘我為天下儲君,豈可失信於一女子’。”我很久都沒有說話。原來,世上真有如此高潔的人,為了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子竟願意守上十年的信諾。可是心裏卻有些空落落的,或許那是一絲極淡的失望。這麼說,他是為了守一個信諾。又轉念,自己原本報着什麼樣的希望呢?那本來就是虛無飄渺的。這麼想着,也只能澀澀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