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我的舅父們
這天晚上,御花園設下盛大的皇族家宴。沿着迴廊水榭,幾百盞宮燈,將園中照得亮如白晝,連天空中一輪將滿的月亮,也黯然失色。我見到了我的舅舅們,天帝曾有過十一個兒子,尚在人世的只剩五個:朱王頤緬,金王建嬴,青王成啟,栗王濟簡,蘭王禺強。席間還有我的兩位寡居帝都的姨母和難以計數的表親。觥籌交錯,言暖酒酣之間,我看見承桓恬淡如常的神情,他的旁邊青王正低聲說話。蘭王大聲評點着每道菜肴,朱王則似有醉意。我聽見臨桌上金王響亮放肆的笑聲,也看見栗王不時掃過眼前的目光,彷彿漫不經心,又彷彿別有含意。我隱約地覺得,眼前的一片和樂融融之後,每個人都彷彿在不動聲色地暗中較勁。坐在我身邊的青王妃,忽然從手腕上褪下一隻鐲子。“漂亮不漂亮?”她問我。我略帶漫不經心地朝那鐲子看了一眼,它確實很漂亮,通體碧綠,在燈火的輝映中散發出幽靜而迷人的光彩。我點了點頭,說:“很好看。”話音剛落,青王妃便抓住我的手,把鐲子套上了我的手腕,我被這突兀的舉動嚇了一跳。定下神來,我婉謝道:“舅母,這可當不起。”“當得起!”青王妃握着我的手,偏着頭,含着笑,顯出萬分讚賞的神態,“這也就是慧兒你,才當得起。”她一邊說著,一邊有意地朝儲帝看了一眼,使得這句語帶雙關的話,意思變得昭然若揭。我覺得尷尬,但也無法再推脫,只得說:“多謝舅母了。”“這有什麼可謝的?”青王妃口中客套着,眼睛卻沒有片刻離開過我,直到我給看得微微低下了頭。青王妃從案上捻起一片香瓜,放在嘴裏嚼着,一面說:“他們都說‘那個女人’相貌如何如何,叫我看,慧兒一點也不比她差。”“那個女人”四個字觸動了我的記憶,我想起母親在私下裏,也用這幾個字稱呼我的五舅母白王妃。我的心裏升起了好奇,然而朝四下望了望,卻並沒有看到一個絕色女子。我不由問:“五舅母,她沒有來么?”“她?”青王妃帶着驚異看了我一眼,嗤笑着說:“她怎麼有臉來?父皇允許她回到帝都,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可也不便追問。“連‘那個女人’生出來的兒子,也跟他娘一樣會迷惑人。”青王妃忽然又冷笑着說,壓低的聲音帶着令人難受的尖銳,我詫異地轉過頭去,見青王妃望着儲帝,眼中流露出極端的不屑,“真不明白儲帝為什麼那麼信任他,我看,早晚會吃他的虧!”我忍不住問:“舅母,你在說誰?”青王妃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子晟。”這是我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第一次是上午,從闔垣那裏。當時的他和此時他母親一樣,一臉不屑的神情。我記得我的五舅舅白王名字叫做詈泓,那麼子晟是我的表兄?子晟,我默念這個名字,不明白為何他如同眾矢之的?我很想問一問,卻不知從何提起,只好懸着這個疑問,沉默不語。新溫好的蒲香酒奉上來,入口的感覺正好,我忍不住飲了一杯。一股令人舒暢的陶然,從唇間流淌到四肢百胲。我的手支着下巴,周圍的景緻和聲音變得有些飄忽。冷不丁地,聽見天帝問承桓:“子晟這幾天有沒有信來?”這個名字,觸動了我半醉的心神。承桓回答:“有過一封信。他已經到了鹿州錦縣。信上說事情雖並不順利,情勢卻也沒有預想的那麼急迫。我已經去信回復他,少安毋躁,循序漸進地來就是。”天帝緩緩點頭,沉吟不語。金王忽然大聲說:“事情會順利才怪呢!”席間驀地靜了下來,或許是因為安靜的作用,我覺得他咄咄逼人的聲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那些都是刁民,永遠不會知足的鼠輩。”金王挑釁地望着儲帝,“給一升就會要一斗,給一斗就會要一石,明明就是填不滿的無底洞,跟他們講安撫,能有用么?”無奈的神情從承桓的臉上一掠而過,“那些凡奴也是被天人壓迫得太過才會豎旗造反,能安撫還是以安撫為先的好。”他的語調保持着一貫的平和,然而在此刻卻顯得有些軟弱,反倒象是在求取諒解。於是金王說得更加大聲:“安撫?這些賤民就是被安撫得太多,才會得寸進尺。對付他們,就應該大軍圍剿,格殺勿論,以儆效尤,才能保我天界的太平。”承桓輕輕嘆了口氣,說:“凡人的命也是命,殺,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他的神情里難得地流露出一絲厭倦。然而我覺得,他並非是對金王的話多麼反感,而像是因為自己不得不要說這些話才感到厭煩。青王幫腔:“儲帝說的不錯。如今天下諸侯七千,田地皆由凡奴耕種。天人庫房堆的穀米霉爛,酒肉惡臭,凡奴竟然還要以樹蟲草根果腹,嚴苛若此,怎會不起事端?”坐在金王身邊的少年霍然而起,我已經忘記了他是哪一房的表親。“沒有天人,他們凡人能有如此年年風調雨順的日子?三年天災一過,只怕人人都要吃樹皮。金王的話沒錯,對那些忘恩負義的凡賊,就是該殺。”有人反唇相譏:“殺,就知道殺。有本事你把天底下的凡人都殺了。”金王疾言厲色地頂了回去:“天人為尊凡人為卑是有人之初就有的法則,幾萬年都這麼過來了,怎麼忽然就不行了?就是因為現在有儲帝在後面給他們撐腰,才會鬧出這樣的事情。”青王冷笑一聲,“建嬴,你這是什麼意思?自從儲帝監朝,你就事事肘掣,你到底有什麼居心?”“我有什麼居心?儲帝這樣處處維護凡人又是什麼居心?天人是天界之本,儲帝這樣罔顧根本,就不怕天界生出異變嗎?”“是啊,天界本來是不會發生異變的,可是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成天煽風點火就難說了。”“你把話說清楚,別陰陽怪氣的。”“我?我也沒什麼意思。我不過就是覺得有的人口口聲聲為了天界着想,恐怕私心裏卻不是這麼想的。”……那場面實在很滑稽。金王面紅耳赤,青王則不冷不熱地對答,雙方皆有擁躉,各執一詞。朱王和栗王彷彿想要勸架卻又始終不肯上前,蘭王卻帶着一臉的看戲神情,悠然自得地左顧右盼。然而,我留意到,自從青王開口,承桓便未再說過一個字。他面無表情地坐在爭得不可開交的人群中間,低垂着眼瞼,如同一座石像,非但一語不發,甚至像是連看也懶得再看,彷彿他們說的事情,全然與他無關。“瞧老三那模樣,他安的什麼心,任誰都看得出來。”青王妃附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地斥責金王。大概她覺得青王還未曾落到下風,否則她也會加入爭吵吧,暈陶陶的酒意還未完全褪盡,我帶點心不在焉地想着。……“啪”!一隻酒杯在天帝的腳邊碎開。嘈雜如集市的御花園猛然間安靜下來。天帝目光陰沉,冷冷地從面前一群人的臉上掃過。我看見許多人的臉上都露出膽怯的神色。栗王低下了頭,青王避開了天帝的目光,金王怒意未消地轉開了臉,承桓神情淡漠,自從剛才的爭吵變得激烈之後,他就一直這樣沉默不語地坐着。整個宇清殿裏只有蘭王禹強在滿不在乎地繼續吃喝。令人窒息的一段死寂之後,天帝淡淡地說:“今天是為慧兒洗塵的。”朱王連忙站起來附和,他滿臉堆笑地說:“對對,父皇說的對。慧兒來了,大家應該高興。都是一家人么,喝酒,喝酒。來,儲帝,來,建嬴,咱們干一杯。”金王狠狠地朝着儲帝和青王那邊瞪了一眼,抓起酒杯,一飲而盡,重重地坐回座位。承桓也端起酒杯,在唇邊停了片刻,在眾人緊張的注視當中,終於慢慢地喝了下去。隨後,轟然的一聲,彷彿是突然之間,御花園裏又恢復了生氣。剛剛劍拔弩張的人們重又開始談笑風生,就如同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那樣。我啞然看着眼前發生的事情,忽然很想大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這麼做,所以我只好低下頭偷偷地笑。重新抬起頭的時候,看見天帝若有所思地望着承桓,神情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