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朱氏(一)

嚴朱氏(一)

1927年,嚴老有讓販驢的老崔往口外捎了一個口信。口外離山西嚴家莊兩千多里。口外本來指內蒙,但在1927年的山西卻指河北張家口。嚴老有的大兒子嚴白孩在口外劁牲口。嚴老有在嚴家莊給東家老萬家當佃戶。雖然是佃戶,但嘴愛說話,見人愛搭腔,顯得朋友多。嚴白孩十四歲時,嚴老有讓他跟宋家莊的木匠老宋學徒。嚴老有跟老宋是熟人。雖然是熟人,但拜師時,送了老宋半腔羊。一年下來,嚴白孩能打小板凳了。但這年夏天,嚴白孩卻撇下老宋,跟閹豬劁牲口的老周跑了。嚴老有雖然跟老周也熟,但嚴老有認為,木匠是個正經營生,閹豬劁牲口見人說不出口。嚴老有想將嚴白孩捉回來,送給老宋。老宋卻說:“算了,他坐不住。”嚴老有將嚴白孩捉了回來,綁在家裏的條凳上,一綁五天。第六天,將老宋叫來,指着條凳上的嚴白孩說:“坐得住呀。”沒想到嚴白孩在條凳上說:“爹,我跟師傅不對脾氣,沒話。”嚴老有兜頭扇了他一巴掌:“那你跟一個劁豬的就有話了?”嚴白孩:“我跟他也沒話,但我愛聽豬叫。”接着扯着脖子在那裏學豬被閹時的聲音:“吱——吱——”嚴老有嘆了一口氣,搓着手對老宋說:“這畜生忒不着調!”老宋在門框上“啪啪”敲了兩下煙袋鍋,站起身要走。嚴老有又將二兒子嚴黑孩拉到老宋面前,嚴黑孩比嚴白孩小一歲。嚴老有指着嚴黑孩對老宋說:“要不你把他領走吧,這孩憨。”嚴白孩跑的時候老宋沒急,剛才嚴白孩學豬叫時他也沒急,現在急了:“憨就能當木匠了?你以為木匠都憨?”瞪了嚴老有一眼,撅撅地走了。閹豬劁牲口的老周膽大。周圍村莊的豬閹完,牲口劁完,他突發奇想,要去口外;山西的毛驢都是從口外販來的,想着那裏牲口多,劁牲口有營生。嚴白孩跟老周去口外的頭天晚上,他以為他娘會哭,他爹會將他綁在條凳上。沒想到他娘沒哭,他爹也沒綁他。他娘在麻油燈下計算到口外的路程。突然一聲驚叫:“兩千多里,一天走七十,得一個多月。”不為嚴白孩,為這路程,哭了。嚴老有在門框上“啪啪”地磕着煙袋鍋:“口外,臉生面不熟啊。”嚴白孩:“頭兩天不熟,挨腳就熟了。”嚴老有:“那就死在外邊吧。從今往後,咱倆不算爺倆,再見着,頂多算一個熟人。”嚴白孩隨老周去了口外。一去三年,沒有音信。想着嚴白孩已經十八歲了。嚴白孩走後的第二年,嚴老有將嚴黑孩送給魏家莊做豆腐的老魏當徒弟。嚴黑孩雖然人憨,但心裏明白着呢。學做豆腐三年出師,但嚴黑孩一年半就自己回家開了豆腐坊。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挑着豆腐挑子,順着山樑沿村喊:“打豆腐——”“嚴家莊的豆腐——”1926年和1927年,晉東南風調雨順。嚴老有給東家老萬家種地,嚴黑孩挑擔賣豆腐,兩年下來,家裏竟積了五十銀子。父子倆合計,翻拆了三間西房。看着新房新院,嚴老有說:“我靠!”這年秋天,同是老萬家佃戶的老馬得肺氣腫噎死了。老馬一輩子不愛說話,,生前除了愛喝酒,冬閑還愛到鎮上看人斗蛐蛐。看着看着自己也鬥上了。最後弄得跟蛐蛐比跟人近。家裏一頂破氈帽,都拿到鎮上當賭注。死後連棺材錢都沒留下。老婆孩子,準備裹條席把他埋了,嚴老有出了兩塊大洋,給老馬買了一副薄板棺材。老馬老婆沒說什麼,東家老萬感動了。老萬把嚴老有叫過去問:“你跟老馬也是朋友哇?”嚴老有:“不是呀,他活的時候毒,俺倆不對脾氣。”老萬:“不對脾氣,你還給他買棺材?”嚴老有:“兔死狐悲,一塊扛了十幾年活,不是朋友,也是朋友了。”老萬拍着腦袋想,點了點頭。將帳房先生叫來,讓拿出五塊光洋,給老馬辦喪事。出殯那天,酒席擺了四桌。東家老萬親自來吊了唁。老馬生前雖無人緣,死後卻極盡哀榮。出殯那天晚上,老馬老婆來找嚴老有。老馬老婆是個麻子。老馬老婆:“老嚴,棺材一入土,我才知道,我成了寡婦。”嚴老有見她提棺材,忙說:“千萬別提錢的事,東家那裏也別提,都是朋友。”老馬老婆:“是老馬朋友,再答應他老婆一件事。”嚴老有:“你說。”老馬老婆:“大姑娘十六了,到你家做媳婦。”嚴老有一愣。老馬老婆:“我臉上麻,姑娘臉上不麻。”老馬老婆走後,嚴老有老婆笑了:“兩塊大洋,買個媳婦兒,值。”嚴老有兜頭啐了老婆一臉唾沫:“她這是送媳婦兒嗎?她把全家都送來了!”又搖頭:“老馬一輩子沒心眼,我也小瞧他老婆了。”又看剛翻拆的西廂房:“全是這房給鬧的。”老馬老婆的意思,現在是十月,離臘月剩兩個月,年關前把喜事辦了。喜事辦可以,但喜事辦給誰,嚴老有卻有些猶豫。從年齡講,應該辦給嚴白孩,可他現在在口外;從對家裏的貢獻講,應該辦給嚴黑孩,西廂房有一半是豆腐錢。嚴黑孩這些天也有些騷動。這天五更雞叫,嚴老有起身去茅房,發現院裏月光下有一個人影,忽高忽低,把嚴老有嚇了一跳。走近看,原來是嚴黑孩,正一個人在那裏練拜天地。磨房裏,小毛驢正一聲不吭地拉着石磨,在磨豆子。他不拜天地嚴老有覺得應該先給他娶媳婦,他私下一練嚴老有火了。嚴老有上去踢了他一腳:“王八蛋,大麥先熟,還是小麥先熟?”遂決定先給嚴白孩娶親。可嚴白孩在口外,兩千多里,怎麼告訴他呢?正巧第二天村裡路過一個驢販子。驢販子是河南人,姓崔,帶一個夥計,要到口外販牲口,路過嚴家莊,天晚了,在村裡打尖歇宿,住在東家老萬的牲口棚里。晚上,嚴老有到東家牲口棚去看老崔。揣了一方豆腐,拿了兩根蔥,提了半瓦罐紅薯干燒酒。驢販子老崔的夥計在牲口棚支了幾塊磚,上邊放了一口鍋,下邊燒着火,正從口袋裏倒出兩捧米煮飯。地上鋪着稻草,稻草上鋪着鋪蓋,老崔正躺在草鋪上,手扣着後腦勺看槽上的牲口吃草。他的頭一轉,嚴老有發現他長着一對招風耳。給東家喂牲口的叫老吳,老吳是個啞巴,平日討厭嚴老有的嘴老在說,看嚴老有進來,瞪了嚴老有一眼,扔下拌料棍走了出去。嚴老有也沒介意。倒是驢販子老崔看到嚴老有進來,手裏提着吃物,吃了一驚,從草鋪上坐起身,端詳嚴老有半天,說:“不熟。”嚴老有:“我這人好朋友。”老崔晃着招風耳笑了,指着做飯的夥計:“這是小劉。”小劉是個矮矬子,腦袋圓乎乎的,對嚴老有一笑。看上去倒是個憨厚孩子。嚴老有讓小劉將豆腐加小蔥拌了拌,拿過兩隻小碗,就在草鋪上與老崔喝酒。酒過三巡,嚴老有開始說話:“聽說大哥要到口外販驢?”老崔點點頭。嚴老有:“既然是去口外,小弟有一事相求。”老崔止住他:“先別說這些,請問大哥屬什麼?”嚴老有:“屬龍。”老崔:“你屬龍,我才屬雞,你是大哥。”嚴老有笑了:“既然是老弟,就算當哥的求你一件事。”老崔:“好說。是不是想捎回來兩頭毛驢?”嚴老有搖搖頭:“不捎毛驢,就是想捎一口信。”老崔:“啥口信?”嚴老有:“我那不成氣的大孩,在口外劁牲口,老弟到口外遇到他,讓他趕緊回來。十八了,該成家了。”老崔笑了:“原來就是這事,好說。”這時做飯的小劉插言:“口外可大了,哪裏正好遇到他?”嚴老有對老崔作揖:“那就麻煩老弟尋摸尋摸,事很急呀!”夥計小劉又要說什麼,老崔用手止住小劉,對嚴老有說:“一下找不着令郎,我可以先找山西口音;找着一個山西人,就找着了所有的山西人。好說。”嚴老有敬了老崔一碗酒:“一看兄弟就是常在外邊混的人,比當哥的有見識。他叫嚴白孩,左眼角有一大痦子。”老崔:“什麼時候讓他回來?”嚴老有:“年關之前,一定要趕回家,女方等着。”老崔將一碗酒一口喝下去:“放心,絕誤不了事。”嚴老有也將一碗酒一口喝乾:“再路過嚴家莊,這裏就有你一個家。”這天晚上,嚴老有和老崔都喝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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