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於文娟 沈雪 伍月(三十六)
等嚴守一開車趕到老家,已是第二天上午。嚴守一記得那天陽光特別好。去年夏天新砌的院牆和門樓,矗立在陽光下。奶奶已經去世了。黑磚頭告訴他,奶奶已經病了一個禮拜。一開始不覺得嚴重,就是普通的感冒,中間還好過一次。但奶奶一輩子愛乾淨,夜裏不在屋裏撒尿,老起身拄着拐杖去院裏的廁所,沒想到沖了風,又感冒了。前天夜裏喘了起來,氣越出越粗。一開始奶奶不讓告訴嚴守一,昨天清晨,突然喘着氣對黑磚頭說:“讓白石頭回來吧。”又說:“給文娟說一聲,我想見一見孩子。”奶奶的遺體,放在她過去睡覺的大炕上。去年夏天,臨回北京的前一天晚上,嚴守一和奶奶坐在這裏,說了許多話。奶奶還用拐杖杵了他心口一下。最後他還趴到奶奶腿上哭了。奶奶還像平時睡着一樣,臉是笑的。看到嚴守一回來,黑磚頭、黑磚頭老婆等人又哭了。但嚴守一看着奶奶,一直想不起哭。嚴守一的兒子這時醒了,保姆也將他抱到奶奶床前。孩子還不懂事,在那裏“呀呀”地叫着。看過奶奶,嚴守一抱着孩子,走到外間,黑磚頭抹着眼淚,跟在他身後。從堂屋往外看,去年夏天幫着砌牆蓋門樓的那幫鄉親,正在院子裏七手八腳搭靈棚。陸國慶、蔣長根都來了。看到嚴守一,都極力躲避他的目光。當堂屋只剩下黑磚頭、嚴守一和他懷裏的孩子時,黑磚頭啞着嗓子埋怨嚴守一:“老打電話,你老不接,幹嘛呢!早回來半晌,就跟咱奶說上話了!”又哭了。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抹着眼淚:“咱奶臨走時,留的有話。”嚴守一看着黑磚頭。黑磚頭:“咱奶交待,裏屋有半缸黃豆,是她去年秋季到地里撿的,讓給她辦事時換成豆腐,待客用。”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咱奶還說,弔孝時,也讓路之信喊喪,他嗓門大。別人一天給兩盒煙,讓咱給三盒。”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咱奶還說,不讓你哭,沒用。你整天在電視裏說話,把嗓子哭啞了,耽誤工作。”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咱奶說,等孩子長大,讓他七歲上學,別六歲。你六歲上的學,在學裏老受欺負。”嚴守一沒有說話。黑磚頭:“咱奶還問起上次跟你回來的那個姓費的朋友,說他是個好人。”嚴守一還沒有說話。但他發現,懷中的孩子,似乎突然懂事了,開始把臉蛋漸漸貼到嚴守一的臉上。過去嚴守一隻見過孩子一次,還是在醫院嬰兒室;後來看到照片,也沒有感覺,甚至覺得他是個麻煩和累贅;現在,他突然對他有了親人的感覺。他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正看自己。一個不到一歲的孩子,眼中竟有淚光。接下來幾天,嚴守一覺得自己像一個沒頭的蒼蠅,毫無目的地四下里亂轉。去過山上,他小時候摔斷了腿,奶奶背着他,就是從這個山口去了洪洞縣。去過磚窯,去年夏天他和費墨在這裏蹲過。在院裏的棗樹下,他想起去年砌院牆的時候,奶奶坐在棗樹下的太師椅上,沈雪從灶前端了一盆熱水,扯着脖子在那裏用山西話喊:“洗臉吧——熱水!”七天之後,奶奶出殯。釘棺材口之前,喊喪的路之信問周圍的嚴家人:“還有話沒有?”周圍的嚴家人都在哭,沒人說話。路之信又問嚴守一:“還有話沒有?”嚴守一沒說話。路之信扯着脖子高喊:“親人都沒話了,釘口!——”棺材釘口之後,路之信又扯着脖子喊:“奶奶也沒話了,起喪!——”七天中,嚴守一就打過一次手機,是打給沈雪的。但沈雪關了機。出殯出村,先燒花圈。村西打穀場上,紙花先着,接着花圈的竹秸被燃着,“噼里啪啦”作響,火焰騰起一丈高。嚴守一悄悄掏出手機,扔到了火里。出完殯那天晚上,嚴守一一個人拿着手電筒來到村后的山坡上。他小的時候,常和張小柱拿着廢礦燈,在這裏往天上寫字。張小柱寫的是:娘,你不傻嚴守一寫的是:娘,你在哪兒字跡能在天上停留五分鐘。這天的夜特別黑,伸手不見五指。嚴守一四十六歲,拿着手電筒往天上寫:奶,想跟你說話那字跡在天上,整整停留了七分鐘。嚴守一潸然淚下。這時他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個卑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