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文娟 沈雪 伍月(二十五)
據伍月後來跟嚴守一講,她從廬山給嚴守一發的那封要命的短語,也是一時衝動。八月,北京很熱,伍月陪一位新潮女作家到廬山修改稿子。這位新潮女作家,伍月根本看不上,作品的情節全是胡編不說,而且老有錯別字。她最愛用的一個詞是“潸然淚下”,一頁得哭三回。但她強調用身體寫作,強調用下半身寫作,所以她的作品倒很暢銷。可她長着一個大扁臉,五短身材,本身就沒有身體。出版社社長老賀把這個任務交給伍月,伍月馬上說:“我一見她就起雞皮疙瘩,我不去。”“再說,廬山我去過,沒什麼好印象。”老賀是個禿子,頭上就一綹頭髮。但他對這綹頭髮卻很心愛,讓它從左邊伸向右邊,從整個光頭上爬過。老賀把手按在伍月的肩上:“得去。這不是旅遊,是工作。”伍月退了一步:“那幹嘛非去廬山呀,怕熱,去北戴河不成啊?”老賀的指頭在伍月肩上敲着:“她還想去西雙版納呢,是我把她支到了廬山。”伍月將老賀的手從肩上移開:“真他媽事兒!”到了廬山,住在廬山賓館。伍月和新潮女作家住一樓隔壁。一開始伍月沒有意識到什麼,等到吃過晚飯開房間的門,伍月突然發現,前年來廬山開會,她恰巧住的也是這個房間,102。那天夜裏,嚴守一悄悄推門走了進來。新潮女作家過來敲門,邀她一塊出去到牯嶺鎮散步,新潮女作家:“我聽說,牯嶺鎮有一條街,站的都有妓女,咱們看看去。”伍月:“我正在頭疼,你自己看去吧。”等新潮女作家走後,伍月便躺到床上看電視。換了幾個台,突然屏幕上出現了嚴守一,原來電視裏正在播《有一說一》。伍月笑着罵:“王八蛋!”便脫得只剩下胸罩和褲頭,頭下墊了兩個枕頭,躺到被窩裏看嚴守一。嚴守一在電視裏滿面笑容地向她鞠躬:“大家晚上好,這裏是《有一說一》,我是嚴守一。今天我們討論的話題是‘人該不該撒謊’。我們每一個人,從早上睜開眼睛到晚上閉上眼睛,說的話大概有兩千七百多句。當然,有的人晚上還說夢話,那就得再加上三十多句……”電視裏的觀眾笑了。伍月也笑了。嚴守一後來想,本來這期節目的名字叫“河南人為什麼愛撒謊”,後來台長怕播出去河南人急了,便擴大到全人類。如果只是局限在河南人,談話就會向另外一個方向發展,伍月也不會急了。電視裏的嚴守一從台上走向觀眾席:“人到底該不該撒謊,我沒有經驗,因為我打小就想學撒謊,可怎麼也學不會,現場的觀眾和網上的朋友,可能這方面比我有經驗,現在請大家踴躍發言。”大家笑了。伍月看到一個大爺接過話筒:“這有什麼可討論的?人該不該撒謊,那還用說嗎?我在百貨大樓賣了四十年糖,不管你買二斤也好,二兩也好,我都是足斤足兩,從不騙人……”嚴守一:“大爺一看就是個誠實的人。那除了賣糖,在生活中,您一輩子撒過謊嗎?”大爺在屏幕上想了想:“就年輕時談戀愛時撒過一次謊,我沒敢給對象說在百貨大樓賣糖,說我在工會工作。”嚴守一:“大爺的意思是,談戀愛可以撒謊,其他就算了。”眾人笑。這時伍月沒笑。又一個中年人從屏幕上站起來:“我不說談戀愛,我說買房子。由一個買房子,就能看出現在社會上撒謊成風。我買房跑了大半個北京城,沒有一家是說實話的。報紙上登的廣告,嚯,那大樹,那草坪,可到實地一看,全沒有。你說他騙人吧,他還說你較真。”嚴守一:“人家還真沒騙你,樹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就是沒長這兒。”伍月心裏,似乎突然被一根針扎了一下。這時屏幕上又站起一個婦女,看上去像個紡織廠的女工,指着嚴守一:“我這麼說吧,人只要會說話,他就撒過謊,問題是誰在撒謊。像我們,也就是借錢的時候,騙騙親戚朋友;像你這樣的名人,就不一樣了,你一撒謊,影響就大了!……”觀眾鼓掌。嚴守一:“我聽出來了,你的意思是,咱倆一塊出去,你騙我可以,我不能騙你!”觀眾哄堂大笑。這時伍月下了床,只穿着胸罩和褲頭,推開陽台的門,走到陽台上。放眼望去,香爐峰籠罩在暮色的霧汽里。樹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兩年前也長在這兒。電視裏雜七雜八的聲音,繼續從房間裏傳過來。伍月事後告訴嚴守一,就是這句話,使她想起前年在這個房間的許多細節。那天晚上,他們說了多少話呀。嚴守一抱着她,兩人的汗如同雨下。嚴守一一遍遍瘋狂,一遍遍瘋狂地說:“我愛你,我愛你……”完了事,還撫着她的胸脯說:“綠水長流。”陽台上的風有些冷,但她不覺得,她的淚當時就流了下來。惱怒之下,她給嚴守一發了那封短訊。當時嚴守一正和費墨、沈雪、李燕在一家洗腳屋洗腳。本來嚴守一不愛洗腳,是費墨逼他來的。這天是沈雪的生日,嚴守一邀費墨和李燕一塊到飯館吃飯。吃過飯在街上走,路過一家叫“良家洗腳屋”的洗腳店,費墨便要進去洗腳。嚴守一卻有些猶豫。過去和於文娟在一起的時候,於文娟每天晚上都泡腳,也逼嚴守一泡,嚴守一從來不泡。不泡腳不是不喜歡泡,也知道泡腳解乏,只是覺得過程太複雜,麻煩。在家都不泡,在外邊泡,一泡一個多小時,一個腳丫子讓人搓來搓去,搓腳的小姑娘都是粗短的農村人——模樣好的都去了夜總會,模樣差的才過來捏腳,有的人剛來,身上還有味兒,就讓人不耐煩。費墨看出嚴守一有些猶豫,用胳膊搗搗嚴守一,悄悄指一下李燕:“泡吧,不然她回去又上網,煩死我了。”“現在我寧肯在外邊獃著,也不願回家。”嚴守一隻好跟他們進了洗腳屋。這家洗腳屋剛剛開張,沙發和洗腳的家什倒是新的,但房間裏充滿了油漆味兒。嚴守一又想打退堂鼓。但看費墨已經安穩地落坐到沙發上,開始讓洗腳的小姑娘給他脫襪子,只好聳了一下鼻子,挨着費墨坐下。泡着腳,費墨看出嚴守一有些情緒,便沒話找話,指着牆上“良家洗腳屋”的招牌說:“這家老闆沒文化,名字起的不對。”嚴守一倒一愣:“哪點不對?”費墨:“不叫‘良家’還好,一叫‘良家’,倒顯得有些曖昧。”費墨面前的小姑娘已經開始給費墨捏腳,邊用力捏邊搶過話頭,原來她是四川人:“我們老闆不是這意思。我們有四良。”費墨:“哪四良啊?”小姑娘:“良家婦女,用善良的心,優良的服務,給顧客留下良好的印象。”費墨:“這就叫欲蓋彌彰。”又問小姑娘“我要是覺得不良好呢?”給費墨捏腳的小姑娘還沒答話,給嚴守一捏腳的小姑娘急了,扭臉對費墨說:“你不能覺得不良好,你要是覺得不良好,老闆會扣我們獎金的!”眾人都笑了。坐在沈雪旁邊的李燕指着費墨:“他就這樣,到哪兒都招人嫌!”這時嚴守一的手機“唄”地響了一聲,進來一封短訊。嚴守一一開始並沒有介意,掏出手機看。一看來短訊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身邊,心裏一驚,忙不看內容,合上手機。坐在他對面的沈雪隨口問:“誰來的短訊呀?”嚴守一一邊將手機裝到褲兜里,一邊隨口說:“大段,又是那些黃色段子,沒意思,不看了。”本來這事情也就過去了,但嚴守一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趁沈雪不注意,又悄悄掏出手機,隔着洗腳的小姑娘,把手機的“震鈴”改成了“振動”。別人再來電話神不知鬼不覺。本來他可以關機,但自於文娟生了孩子之後,他總擔心於文娟和孩子突然有什麼事找他,於是二十四小時開着機。雖然於文娟從來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但他心裏總不踏實,反倒更不敢關機。他將手機改成“振動”后,開始安心洗腳。這時覺得小姑娘在腳上捏來捏去,血脈還真有些貫通。閉眼讓捏了十分鐘,兜里的手機又振動起來。嚴守一怕是伍月又打來的電話,便佯裝不知。但給他洗腳的小姑娘壞了事。她也是一片好心,指着嚴守一的褲兜,對閉着眼睛的嚴守一說:“叔叔,醒醒!”嚴守一不知就裏,便睜開眼睛:“怎麼了?”小姑娘:“你的電話在口袋裏哆嗦呢!”嚴守一“呼”地出了一身汗。他偷眼看了沈雪一眼,發現沈雪還沒有在意,便掏出手機,看了一下電話號碼,不是伍月的,是一陌生來電,於是放心接電話:“喂,誰呀?”但由於振動的時間太長,對方把電話掛了。嚴守一放下手機,故意說給費墨,其實是說給沈雪聽:“可能又是記者。今天播‘人該不該撒謊’,不知他們又出什麼么蛾子!”但他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反倒引起了沈雪的警惕。但她故作開玩笑的口氣,將手伸過來:“我看看這個電話號碼,別是欲蓋彌彰,哪個小姑娘來的,故意不敢接吧?”自上次兩人吵架之後,沈雪開始對嚴守一有所提防。一是看嚴守一書包里有許多女孩子的照片,雖然嚴守一說是《有一說一》在選女主持人,她也有所警惕,二是自於文娟生了孩子之後,她開始提防於文娟,怕他們死灰復燃。嚴守一隻好把手機交給她:“你看看,真不認識。”沈雪看看號碼,號碼上沒有姓名,是一串數字,屬於陌生人來電,看不出個所以然,便把手機合上,欲還給嚴守一。但她突然想起什麼,又打開手機,邊看邊問嚴守一:“剛才你的手機還響鈴,怎麼突然改成振動了?”嚴守一發現費墨也往這邊看,李燕也睜大眼睛。嚴守一作若無其事狀:“不是怕它鬧嘛,不是想趁着洗腳眯一會兒嗎?”嚴守一本來以為事情到此就結束了,但沈雪鼓搗兩下,把剛才伍月發來的短訊打開了。看完那個短訊,她一下將沙發旁的洗腳盆踢翻了,洗腳水濺了給她捏腳的小姑娘一身,也把屋裏所有的人嚇了一跳。沈雪:“我說你欲蓋彌彰吧,你還狡辯。看,這上頭寫的是什麼?”李燕是個好事的女人,光着腳跳下沙發,過來看短訊。她看完,也愣在那裏,把手機交給費墨。費墨看完,也有些發愣。嚴守一拿過手機看,見上面寫道:嚴守一,你騙我可以,我不能騙你。我現在在廬山,還是那個房間。你說過綠水長流,扯淡!嚴守一也嚇得出了一身汗。這女人太不懂事了。事後嚴守一埋怨伍月:“就算你觸景生情,一時憤怒,但你為了自己一時痛快,害得我被抓了個現行!”這時嚴守一隻好抖着手對沈雪說:“這是她發的,又不是我發的,我知道什麼意思?”沈雪氣得胸脯一挺一挺的:“你不知道什麼意思,你的記性這麼差?過去你總跟我說,你跟伍月什麼事都沒有,當時於文娟就是一誤會,現在上邊明明寫着‘房間’,‘綠水長流’,這不昭然若揭了?”事到如今,嚴守一隻好低下頭,作無賴狀:“就是有什麼事,那也是幾年前了,那時我還不認識你呢。”沈雪:“單是過去有事嗎?怕是現在也沒斷吧?不然她會發這樣的短訊?”費墨這時站出來打圓場:“雖然上邊寫了‘房間’,‘綠水長流’,但後邊還寫了‘扯淡’。從情緒看,伍月是憤怒。就算她想招老嚴,老嚴肯定也是拒絕的態度。”又穿上拖鞋,上前撫沈雪的肩膀:“雪兒呀,我整天跟老嚴在一起,我相信他的人品。就是以前有什麼問題,現在肯定也不會死灰復燃!”沈雪推開費墨的手,連襪子都沒穿,穿上自己的鞋,一邊抹眼淚,一邊“蹬蹬”地離開了洗腳屋。臨走時看了嚴守一一眼:“嚴守一,我沒想到你這麼臟!”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風波還不算大。沈雪憤怒着走後,嚴守一、費墨、李燕的腳也無法再洗下去了。三人匆匆擦乾腳,穿上襪子和鞋。費墨對嚴守一說:“我跟你一塊去,勸勸沈雪。”嚴守一搖搖頭:“還是讓她自個兒先冷靜冷靜再說吧。”李燕:“對,有外人在,更是火上澆油。再說,老嚴也不好給她遞小話兒了。”費墨看着嚴守一,嘆了一口氣:“今天怪我。如果我不讓來洗腳,也沒這事了。”嚴守一告別費墨和李燕回到家,發現沈雪正在衛生間洗澡。水“嘩嘩”地流着,衛生間的玻璃門被蒸出一層霧汽。嚴守一看她在動着,而不是靜着,便知道問題不大。再說,事實真相在那裏擺着,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真沒有死灰復燃,現在他處處躲着伍月。就算以前將真相瞞着沈雪,那也像今天播出的“人該不該撒謊”節目中賣糖的老大爺一樣,為了愛情,騙人是善意的。沈雪洗完澡,穿着睡衣、裹着頭從衛生間出來,臉仍然板着,沒理嚴守一,但也沒繼續鬧,隻身走進卧室,“啪”地一聲,將門重重地關上了。嚴守一便知道她回味那短訊半天,終於想明白了。嚴守一事後對伍月說:“虧你最後還有一個‘扯淡’,否則事情就大了!”嚴守一便安下神來,坐在沙發上犯愣,想讓時間繼續沖淡沈雪的憤怒和怨氣。甚至想今天先睡到客廳沙發上,一切等明天再說。但他突然又想起在洗腳屋接到的那個陌生電話。當時情況緊急,覺得那個號碼陌生,現在松下心來,又覺得那號碼有些熟悉。想來想去,他突然想起來了,那個號碼是於文娟她哥的手機號碼。自於文娟隨她哥去南京休產假以後,於文娟與孩子的情況,嚴守一都是通過電話向於文娟她哥了解。於文娟她哥倒是老實人,不時將於文娟和孩子的情況向他通報。但嚴守一擔心這號碼被沈雪發現,於是沒有往手機上輸姓名。但過去都是嚴守一給他打電話,他從來不主動給嚴守一打電話,現在他突然主動打電話,是不是於文娟和孩子出了什麼問題?於是又着急起來,比伍月來短訊還着急。他看了卧室一眼,幸虧沈雪還在賭氣,估計他今天晚上不理沈雪,沈雪不會主動理他,便一個人悄悄走到衛生間,慢慢關上門,坐到馬桶上,從手機里調出那個電話號碼,悄悄撥了回去。但對方的回答是:“對不起,對方已經關機。”嚴守一又放下心來。對方關機,沒有再給他打,證明於文娟和孩子沒出什麼大事,大不了就是孩子發燒。接着又怕於文娟她哥誤會,打來電話不接,明天再回過去他再賭氣不接,這條唯一的與於文娟和孩子聯繫的通道就斷掉了,就想給他寫封短訊,先說明情況。於是坐在馬桶上寫道:剛才我在開會,把手機拉在了車上。給你回電話,你已關機。明天再聯繫……正在專心寫着,沒想到廁所門突然被推開,沈雪走了進來。沈雪洗完澡,在卧室里剪腳趾甲。雖然回想伍月的短訊,最後的“扯淡”是兩人鬧翻的意思,過去有關係,現在可能斷了,但還是氣鼓鼓的;一時分心,將腳趾甲剪破了,便來衛生間的窗槅子裏找“創可貼”。嚴守一在馬桶上坐着,她沒理嚴守一。嚴守一猝不及防,下意識地將手機夾在兩腿之間。但等沈雪找到“創可貼”,關上窗槅子,窗槅子的門是一扇鏡子,她從鏡子裏發現嚴守一的神情有些慌張,又起了疑心。她轉過身,問嚴守一:“嚴守一,你幹嘛呢?”嚴守一下意識地站起來:“上廁所呢。”話音未落,掖在兩腿之間的手機“啪”地掉到了地上。這時沈雪又發現什麼:“上廁所,你怎麼不脫褲子呀?”又看掉到地上的手機,神情突然又嚴肅起來:“你給誰打電話呢?是不是又給伍月?”嚴守一伸手去撿手機:“沒有哇。”沈雪一腳上去,踩住了手機,這時兩眼冒火:“嚴守一,你今天必須說清楚!”這天晚上一直鬧到凌晨三點。事到如今,嚴守一隻好又老實交代,說不是給伍月打電話,而是給於文娟她哥。嚴守一:“我實話給你說……”這話被沈雪抓住了:“你現在才給我說實話,那你以前跟我說的都是假話嗎?”嚴守一隻好用已寫的短訊作證,可那封短訊只寫到一半,內容有些含糊,既可以寫給別人,又可以寫給伍月,光這一點解釋到半夜。雖然沈雪最後相信了嚴守一不是跟伍月聯繫,是跟於文娟她哥,但跟於文娟她哥聯繫,這條胡志明小道,以前沈雪也不知道。憤怒過後,沈雪又哭了:“嚴守一,你到底有多少事背着我呀?”“嚴守一,我跟你在一起過得太累了。”“嚴守一,我是一個簡單的人,你太複雜,我對付不了你,我無法跟你在一起生活!”嚴守一岔撒着手,不知該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