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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的夜風吹散了炎熱的暑氣,夜一抖一抖從天上掉下來,又濃又黑。地上黑了,天上清了。沒有月亮,滿天的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在跳舞。二祥躺在花房的門板上,他沒有把蚊帳放下來,也沒有拉亮燈,倚躺在黑暗裏,一邊端着茶壺喝茶,一邊觀賞着周圍的夜色。螢火蟲四處游弋,畫出一道道晶亮晶亮的弧;蚯蚓、蟋蟀、紡織娘、青蛙競相放喉歌唱,匯成一曲熱烈的仲夏小夜曲。二祥沒有那麼多浪漫的情愫,他沒有看出螢火蟲畫的弧,也沒覺着夏蟲在歌唱,他只是覺得夏夜很熱鬧,一點也不覺得孤單寂寞。他不曉得有多少年沒這樣看夜色了,這夜色讓他記起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過去,他覺得心裏好寬敞。二祥躺在門板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他記起了小時候公公教他的數星歌:梭子射扁擔,扁擔射北斗,北斗彎彎七顆星……二祥先看到了天河,他在天河的一邊找梭子星,找到梭子星后再順着梭子指的方向找扁擔星,在天河的那邊找到了扁擔星,又再順着扁擔指的方向找北斗星。二祥記不得哪年哪月這樣看過星星了,他看夜空是那麼好看,天上的星星是那麼的亮,據說天上的星星跟地上的人一樣,也都有自己的名字,可他叫不上幾顆星的名。他看着天上的星星,看出它們有的亮,有的暗。他不曉得那是因為星星有的離地球遠,有的離地球近,有的星球大,有的星球小。他認為天上的星星也跟地上的人一樣,有的聰明,有的笨;有的有錢,有的窮。所以它們也是有大有小,有亮有暗。二祥還是不住地看梭子星和扁擔星,再看天河,因為他曉得它們的名字,看起來就特別的親切。儘管他不曉得天河也叫銀河,梭子星還叫織女星,扁擔星還叫牛郎星。但就這滿天的星星,悠悠的青天已夠二祥喜歡。他自己跟自己說,為啥以前沒有發覺夜空這麼好看,每天夜裏看看星星多愜意,看看星星人都覺得年輕了許多。一道雪亮的手電光搖亂了寧靜的夜,打斷了二祥少有的雅興。那手電光一忽兒長,一會兒短,電光拽着一個人邁着悠閑的腳步向二祥的花房走來。二祥對那人的搗亂很生氣,那人還沒靠近,他就不客氣地朝電光吼了一聲:哪個?聲音震得夜空顫抖。那人沒有理二祥,依舊不緊不慢悠閑地朝他走來。二祥坐了起來,待那人站到他跟前,他才看清是四貴。"你做啥來了?""就你自家?"四貴沒回答他反問他。"還能有誰啊?""我給你帶好事來了。""我能有啥好事?""你說,許茂法的小老婆長得怎麼樣?""你問這做啥?""又沒有別人,咱自家兄弟說話,你說實話怕啥,她長得怎麼樣?""長得好,長得差,跟咱有啥關係?""他欺負菜花的事你忘啦?""哪年哪月了!那時光人都快餓死了,哪還顧臉面,再說我也報復他了。""他又報復你了,等於扯個平,他還佔着咱汪家的便宜。""你想弄他的老婆?""我已經出了這口窩囊氣,這女人鮮活得像一條青魚。我是想讓你也去出口氣。""是這女人心甘情願?""不但心甘情願,她還喜歡上我了。好事我不能忘了你,你這麼孤苦伶仃地苦了這半輩子,我得讓你快活快活。我已經跟她說好了,她在家裏等你。"二祥讓四貴說得心怦怦地跳,他有些猶豫,說:"這樣不傷天害理嗎?有些過分了,你報復了也就行了,再要過分,老天爺就不容了。""我也是這麼想的,可她不答應啊,她纏上我了,她不喜歡許茂法那條老絲瓜,我還有躍進,還有菜花和丫頭,事情鬧大了不好。你反正光棍,我想讓你替我。有便宜不佔白不佔,也不是咱強迫她,是她強要咱的,老天爺不會怪罪咱,真要怪罪也得怪罪侯桂枝。""我叫你說暈了,世上會有這樣的事情?""不信你去了就曉得了,這女人不像是跟過一個男人,她嫁許茂法之前還不曉得做過啥呢!再說這事,一來是別人白送的便宜,二來也徹底出了咱的怨氣,長了咱汪家的威風,你快去,我給你看花房。"二祥的腦子不夠用了,想想也是,又不是自己去強迫她,是她主動要我去,去不去,也虧不了啥。他只是還有些不相信,他又問四貴:"你不是騙我?""我啥時光騙過你?""你看花房不能走啊!""你不回來,我不走。"二祥讓四貴說得沒有理由不去,不去就對不起四貴的一片好心,也對不起侯桂枝,也對不起汪家的祖宗。二祥就猶猶豫豫離開花房,朝村裡走去,臨走又特別關照四貴一定要等他回來再走。二祥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心裏也不能說沒有激動,也不能說有多麼激動。自從丁臘芳走後,他再沒有碰過女人,他畢竟才五十多歲,正是壯年。他心裏沒有底的是,侯桂枝怎麼會看上他,雖見過幾面,可連話都沒說過,更說不上熟悉,去跟一個陌生女人做這種事,他心裏實在沒有底。二祥來到許茂法門前,大門真是半開着,她是真的故意留好了門。假如二祥不再猶豫,一切或許非常順利。可他猶豫了一下,就在這猶豫之中,韓秋月正好來關大門,她看到了站在門外的二祥。韓秋月要是看不到二祥,或者看到了不跟二祥打招呼,關上大門就回裏屋,二祥的事情或許也會順利地如願。但是韓秋月看到了二祥,也跟二祥打了招呼,韓秋月一打招呼,二祥就身不由己地站到韓秋月的門口,兩個人正經說起了話。韓秋月一招呼,二祥一哆嗦。韓秋月沒問二祥黑燈瞎火要上哪去,而是說,有些日子沒見,聽說在春林那裏種花,花種得怎麼樣?韓秋月提出這許多問題,二祥自然要一一回答她。說不上為啥,二祥總還是懼韓秋月。等二祥回答完韓秋月的那些問題,韓秋月還邀他到屋裏坐坐。二祥倒是沒有進韓秋月的屋,嘴裏卻說,我還急着要去花房看夜。韓秋月就非常熱情地關心他,說年紀不小了,不是小夥子了,自己做活要量力而行,不要硬逞能,傷了身子是大事,有空兒就來坐坐。韓秋月的一番話,說得二祥心裏熱乎乎的,他感受到了一種親熱,倒像是老伴在關照老公一個樣。等韓秋月把這些熱乎乎的話說完,二祥就沒法再站下去,他就告別了韓秋月回花房。如果二祥真要有那貪心,韓秋月關上了門,他仍然可以回過頭來再進許茂法的家。但二祥跟韓秋月說了那陣話之後,二祥已沒有一點想去侯桂枝那裏的興趣。一來是他覺得這樣對不起韓秋月,他不能這樣騙她;二來他覺得這樣做有些太缺德,不能這樣害許茂法,說起來都是鄰居,那天他還給他肉骨頭,朋友妻不可欺,兄弟兩個一塊兒欺,老天爺不容;再一個,他有些看不起侯桂枝,做女人不能這樣不守婦道,你不比韓秋月,她年輕時是因為張兆幫虐待她,她要報復他,後來她是守着活寡,再說她三十歲以後就再沒有做過這種事。你剛嫁來這麼一點時間,許茂法待你又不錯,你就這樣大膽地偷人養漢,還這麼貪心,這樣不要臉的女人沒啥意思。二祥後悔聽了四貴的話,所以急急地回花房。四貴跟二祥開玩笑,說這麼快就完事了,是不是這麼些年歇敗了,該歇口氣弄愜意了再回來。二祥說他沒有進她家的門。四貴有些弄不明白了,這人是不是真呆了?二祥就把他心裏想的說給了四貴,說完他還勸四貴,要他也不要再跟她纏。四貴沒了話。四貴問二祥,是不是還想韓秋月?二祥沒有回答。四貴說,既然你們兩個有那意思,就合一塊兒過唄,你不是金童,她也不是玉女,還顧忌啥?再拖下去,尿尿都快不管用了,還有啥意思,要不要他出面張羅?二祥說不要。四貴沒立即離開,他看二祥對韓秋月很痴情,就想給他出點正經主意。他說他倒也贊成他跟韓秋月一起過,韓秋月是個精明又能幹的女人,會打算,會過日子,真要娶到她,二祥這後輩子的日子就好過了。四貴給二祥分析,就目前的狀況,韓秋月不一定願意跟二祥一起過,她有正經的生意做,錢賺得也不少;二祥卻還死種那兩畝田,手裏也沒有錢。四貴勸二祥,別死心眼在這裏拚命掙這兩個死錢,如果學會了,還是自己干掙得多,那塊祖傳宅基地現在也空着。男人要是不會掙錢,女人就不會正眼看你。二祥的心被四貴說亂了,理不出個頭緒。他覺得四貴有些話是對的,就他現在這個樣,韓秋月不會跟他一起過,他是要想法兒掙點大錢才行。可他又不能接受四貴要他離開春林單幹的主張,這樣太不仗義了,可不離開,不單幹又賺不了大錢。二祥心裏好矛盾,又好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