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2)
董從文請客永遠是在大學正門口紫金城大酒樓邊上的老汾閣,這地方除了老闆娘一對**光鮮可人,尚可一閱外,魚一般都是死了10天以上的,蟹只有肚子沒有腳,廚師為了掩飾原料的缺陷,狠狠地往菜里加佐料,菜的味道就像過氣明星張曼玉的臉,只看見化妝顏料,看不見真色兒。不過,這裏的菜價是紫金城的三分之一,在董從文看來這是一俊遮百丑的優點。“Givemebeerorgivemedeath!”這是董從文的口頭禪,這會兒他喝一杯酒,念一遍台詞,一眨眼的功夫,一瓶青啤見了底。“看到王學遠心臟病發作的樣子,心裏很悲哀。”我說,“誰沒有老的時候呢?誰都會老,老了,跟不上了,就被拋棄。”“人類歷史上的確是有棄老傳統的。這也不是沒有道理,人類要進步,沒有用的東西當然要扔掉。”董從文紅着眼睛說,“我也老啦,該是被棄的時候啦。”“你哪裏?才50多!就說這話?”我知道今天董從文的票數,這票數對董從文有打擊。“是不是我們這個社會要退化到部族時代去呢?”董從文問。“誰都擺脫不了命運的捉弄,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退,退出這個社會,退到虛無里去。”我說。“算啦!別說這些喪氣話啦,喝酒就喝酒吧!明天的事兒誰知道呢?”董從文不耐煩地說。“董教授,今天怎麼啦?不高興啊?”這時候老闆娘走了進來,“我來給你解解悶!”說著,老闆娘一屁股坐在董從文邊兒上,掏出一支三五,點上,吸了一口,遞給董從文,董從文接了:“這位是咱哥們兒,也給他上一支吧。”“董教授,瞧您說的,這位兄弟哪看得上我這樣的老太婆,還是我給他另找一個吧。”說著老闆娘瞟了我一眼。“算啦!我這朋友是童男,他是不玩兒這些的。”董從文道,“我們自己喊人吧。”說著,董從文掏出手機,約了一個女孩子,又讓那個女孩子再喊一個人,聽意思,好像那個女孩兒有些猶豫,但是,最終還是答應來了。董從文又和老闆娘說:“你也陪陪我們好了。”“不行啊,我還要照顧生意呢?待會兒生意淡了,我再來。”老闆娘端起桌上的酒杯,“我先敬你們一杯,我喝光,你們隨意!”說著老闆娘一飲而盡,道句“失陪”便出去了。一會兒果然來了兩個學生。高個子的女孩兒紅衣黑裙,一進門便坐到董從文的邊上:“董老師,今天這麼有興緻,在這裏喝酒?”“沒辦法,陪諸葛老師,諸葛老師失戀啦!要人安慰,可我哪裏安慰得了他啊,我自己還要人安慰呢,所以喊你們來。”董從文說著轉向我,介紹道:“章靜宜,生化系四年級的。”“這是我的同學Onitsuka,剛從日本來,在這裏要呆7個月。”章靜宜把她的同學Onitsuka介紹給我。我連忙拉開凳子,讓Onitsuka坐。Onitsuka一邊坐下來,一邊問:“老師也失戀啊?”章靜宜接口道:“你別聽他們的,他們不會失戀的,他們戀人那麼多,愛還來不及呢!要他們失戀除了門口的石頭獅子會談戀愛。”“唉!還是章靜宜理解我啊,知道愛我,不讓我失戀。諸葛,你就沒這運氣!”董從文說著,伸出了雙手,“過來,讓老頭子擁抱一下,老頭子想你啦。”“你想我?我可不想你!”章靜宜扭身,脫了外套,問我,“董老師到底有多少情人?”“董老師沒有情人。”我說。章靜宜又問:“那你呢?”不待我回答,董從文叫道:“唉,我和諸葛在一起,女孩總是愛他不愛我,沒辦法,我沒情人。誰叫我長得丑呢!”章靜宜道:“瞧你這長相,半夜出來非把人嚇死不可,誰敢跟你啊?”“是啊,小的時候,我的老師常常摸着我的腦袋說,‘這孩子,長成這樣可真不容易。你看,腦門沒毛,後腦勺像槍把!’不過,諸葛是美男子,你們總歸該愛他吧。愛他也行啊,他是我朋友,愛他就等於愛我啦。”董從文說。“長得好就該愛啦。”Onitsuka說,她的漢語出奇地好。“你看,諸葛,這樣的女孩你可不能愛啊,愛了有你苦頭吃。”董從文又說。我說:“董從文總是叫別人愛我,卻不叫我愛別人,我還沒愛呢,就讓他弄失戀啦。”“原來你們失戀這麼簡單啊。”章靜宜說,“你們是太愛了,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失戀一個。諸葛老師,這回你見了Onitsuka,恐怕也要失戀了吧。”“我可不像董老師,他愛得深,總是讓自己失戀,我總是讓別人失戀。”我說。“來吧!為失戀乾杯。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屬於我們的啦,只有失戀,沒人跟我們搶,還能擁有一兩回。”董從文舉起被子一飲而盡。章靜宜也跟着幹了,但是Onitsuka卻是一點兒也不動。我說:“Onitsuka,我們也幹了吧。”“為什麼呢?有什麼理由乾杯嗎?”Onitsuka問。“為失戀吧。祝大家都有失戀。”我說。“我可不想失戀。”Onitsuka說,“再說,我也不想喝啤酒。”“Onitsuka不可愛,不喝酒的孩子,怎麼可愛呢?”董從文已經有點兒醉意了。“不可愛就不可愛吧。”Onitsuka無動於衷地說。“哎呀!某些人的表情比諸葛老師的襪子還臭啊!”董從文嗅了一下鼻子,又直勾勾地看着Onitsuka。服務員進來問我們要不要加菜、添酒,我想,遇到Onitsuka這樣的女生,今天恐怕只能就此為止了,便搖手說:“不要了。”沒想到,Onitsuka一把擋住我,對服務員道:“誰說不要,我們喝朗姆酒。”“我以為你不喝酒。”我說。“我不喝啤酒,不意味着我不喝酒啊。”一會兒,服務員拿來一瓶RONRICO151。Onitsuka接了,滿滿地斟了兩杯,一口乾了其中一杯,指着另一杯說:“這是你的。”看我毫不猶豫地喝了,她又斟了兩杯,和董從文也幹了。接下來,她自斟自飲起來,看她一邊抽煙,一邊看電視,一邊往酒杯里扔檸檬片的樣子,竟發現這個女孩原來是非常可愛的。這個世界上真正喜歡酒,把酒當樂趣的人並不多,大多數男人把自己打扮成酒徒,只是逢場作戲,他們需要借酒裝瘋、借酒賣傻,酒在他們那裏只是人際關係的潤滑劑和交際場合的作秀道具,他們哪裏真的能品味酒至半酣,遺世獨立,寵辱皆忘的悠然意味呢?我喜歡Onitsuka那“旁若無人”的樣子。我說:“Onitsuka,我們喝吧,喝到地老,喝到天荒,喝到初戀情人夢中出現。看看我們誰先醉吧,看看我們誰先見到我們的初戀情人。”“你知道我的初戀情人是誰嗎?”Onitsuka問?“不會是木村拓哉什麼的吧?”“啊,不是,老師,是他。”Onitsuka說著指了指電視。電視裏正放平克?弗洛伊德樂隊的《牆上的另一塊磚》,熒幕上戴夫?吉爾莫正直着嗓子唱"我不需要教化,我不需要被你控制,老師,你離我遠點,你們不過是牆上的一塊磚。"“這兒有老師嗎?誰是老師?趕快站出來,我要向他請教人生問題。”我問董從文。“當然有,我的老師在這兒!”董從文摟了摟章靜宜,又舉了舉手裏的啤酒杯,“還有這兒,好啦,Onitsuka,吉爾莫那麼丑,像白化病人,你還是別喜歡他啦,白種人都是白化病人,還是喜歡我們吧。”“‘我’在日語裏怎麼說?”我問Onitsuka。“watasi。”“‘愛’呢?”“ayi。”“‘你’呢?”“anata。”“好吧!Watasiayianata。乾杯!”我舉起杯子。Onitsuka咯咯地笑了起來:“日語當中‘我愛你’可不是這麼說的!我們說ayisitemasu。”“Watasiayianata,我剛剛發明的愛情表達法,神秘、悠揚,比中文、英文好,Watasiayianata,乾杯吧。”我喊道。不多一會兒,我就飛起來了。但是,我能記得,付帳的時候董從文錢不夠,我把皮夾子交給了老闆娘,又是老闆娘招來出租車,把我們四個人送到我家裏,上樓的時候,出租車司機和老闆娘好像還陪着上來了。我記得,Onitsuka,她盡量地舒展着自己的手臂、腿腳和頭顱,每一個細微部分都是舒展的,**的形狀、肋骨的形狀、大腿的形狀都是飛揚的,彷彿是向天空升騰的羽毛,又彷彿是向大地墜落的葉子。Onitsuka,像是站立着,又似乎是躺着,Onitsuka,帶着她原始的顫慄。我知道這顫慄完全是身體的,我知道,它來得很慢,火在她體內涌動,Onitsuka,但外表上她沒有表現出來。我緩緩地撫摩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親吻她,接近她。Onitsuka,那涌動之物漸漸地呈現在她身體的外表中,接着顫慄來臨,從她的聲音開始,從她有節律的收縮和舒展開始,從她緊緊地緊握開始,一直到她的心臟。她的顫慄,Onitsuka,從身體的深處收縮着來臨的美征服了我。Onitsuka,我知道身體的顫慄超越愛和激情。有一種美,不需要激情;有一種歡樂,不需要羞怯;有一種征服,不需要語言。Onitsuka,僅僅是讓它自己出場,讓它來到我們的眼前,讓它盡情地綻露。那深深的地心深處的溶漿緩緩地來到地表,那街上的喧嘩輕輕地停止了,那世俗的規訓遠遠地避開了,就這樣它有了一種顫慄的平靜。Onitsuka,她飛揚着,像一隻輕靈的鳥,她展開着像一本打開了的書,她遊動着像一尾自由的魚。凝視着Onitsuka,我會在那有質感的光線中暈眩,那從肌膚上反射出來的帶着金屬般光澤的光線,帶着她的體溫,她**上的,小腹上的,大腿上的,手上的,腳上的溫度,那是冷的,清冷的,然而又是熱的,熾熱得足以讓人燙傷。Onitsuka,她比石頭更堅強,她一層層地綻露開來,直到她的芯蕊,那粉色的夢幻般的綻放,是如此飽滿、豐潤,無所遮蔽,也無所隱瞞。這是秋天,露水輕輕地從虛無中凝聚而出,滋潤着她,她在微熏的風中飛,Onitsuka,我看見那朵藍色的玫瑰盛開在她的臍部,像一團火焰,它帶刺的花莖深深地插入進而隱沒在她的內里,似乎這花就生長在她的深處,在她的身體裏有它隱秘的源泉,它汲取着她身體裏的芬芳,將那隱秘的芬芳熱烈地公佈於眾,從身體的深處到身體的外表,這花開在想像力無法企及的地方,它是身體的奇迹,那偉大的陰柔之花。我看見那匹豹子在她裸露的**上奔跑,它低着頭,四肢緊緊地擁抱着她的肌膚,這肌膚就是它的土地,它的尾巴飛揚起來,臀部的肌肉繃緊了,腿部劇烈的收縮就要來臨,那是她的肌膚,她的領地。此刻在她的領地里,某種相異的力量正施展着它永恆的魅力。Onitsuka,晨暉中的Onitsuka真的很美。我爬起來,到客廳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翻開CD盒,在喜多郎和久保田之間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挑了久保田的Bumpin'Voyage,放進影碟機。喜多郎、久保田、鬼束千尋、宇多田光,誰更適合Onitsuka?想到一早起來,沒有見到過章靜宜,便廚房、書房、浴室找一通,屋子裏沒有章靜宜,她是已經走了呢?還是昨晚壓根兒就沒有來?裹着睡衣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這才感到真的已經是深秋了,天原來已經很冷,8點了,外面的太陽依然很淡,像是學校的鋼筋混凝土大門,一點兒表情都沒有。從陽台望下去,那個叫Catherine的小女孩就坐在門口的台階上,獃獃的,有十幾分鐘,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她的貓找到了嗎?她是不是在等她的貓呢?這個世界上,似乎每個人都有放不下的東西。小女孩Catherine在我的窗檯底下,在高高的水泥台階上等待她的貓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