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性(4)
他在敲門之前問自己:已經過去了19年,為什麼要去干擾她平靜的生活,19年來,她一定用飽含憂愁的目光在生活,當她在19年前離開那座城市時,她肯定想好了要把他忘記。她肯定已經忘記他了,就像自己曾經忘記她一樣,所以,她從來沒有違背諾言去城裏找他。儘管如此,他的手卻抑制不住內心的召喚終於拍打起來,因為這是木門,輕叩是無效的,只有拍打,像拍打一隻架子鼓,所以會拍擊出音符,難道這是19年來他想忘記而終於沒有忘記的音符嗎?來開門的人竟然是一個男人,李路遙以為敲錯門了,他愣了一下,看着開門的男人,這是一個將近50歲的男人,他披着一件外衣,目光惺忪,好像剛從睡夢中醒來。男人也愣了一下問他找誰,他很恍惚地說出了韓素美的名字。五十多歲的男人看了看李路遙,轉過頭去叫了聲韓素美的名字,隔了一會兒,韓素美出來了,她好像剛從床上起來,但她並沒有意識到門口站着另外一個男人。她恍惚地抬起頭來,李路遙正在熱切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來,然而,韓素美好像不認識他了,他用熱切的目光看着她,而她呢目光卻變得越來越迷惑。站在旁邊的男人,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也似乎感覺到了這一切,他悄然地出去了,繞開了韓素美和李路遙的相見。此刻,韓素美似乎已經認出來了這個男人,她的眼睛中出現了驚喜,她叫出了他的名字后低聲說:“落紅找到你了”。這個目光迷惑的女人在見到李路遙的那一瞬間,突然悟到了或看見一個現實:只有女兒的存在可以讓李路遙出現在她面前。所以她很快就意識到了,她之所以在這個早晨看見了19年前的這個男人,是因為落紅已經找到了她的父親。事實上,當她把落紅送到火車站以後,她就知道並堅信落紅一定會找到她父親的,無論如何都會尋找到她父親的。就在她把女兒送到火車站的站台上時,一個男人也悄然地跟在她身後,直到火車消失之後,這個男人才走上前去,從這個時刻開始,她知道女兒已經走了,女兒已經去尋找父親,而她自己則將留下來,19年前當她去尋找李路遙時,帶着兩個多月的身孕,一心一意地希望李路遙把她留在身邊。很顯然,19年前連李路遙也沒有看出她想留在他身邊的念頭。因為她巧妙地掩飾着自己內心的衝動,她一看見李路遙出現在她眼前時,就知道這個男人是不可能把她留下來的。那是在醫院,19年前的省人民醫院,那時候進入大門后只有一幢兩層樓的房子,門診和住院部就在這幢樓上,她一進醫院就找到了外科,當她出現在外科一診所時,李路遙正在為一個病人開住院單,住在李路遙面前的病人頭部受了重傷,已經包紮上繃帶。她站在門外等一會,病人出來之後,李路遙看見了她,她聽見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怎麼來了?”他的意思是說在我不知道你來的時候,你為什麼來了。恰逢到了下班的時間,李路遙用自行車帶着她,把她帶到了那座紅旗小旅館住了下來。當她把懷孕的事實告訴給李路遙以後,她敏感的心告訴自己:這個孩子對於李路遙來說是多餘的,就像一團包袱一樣,然而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個孩子留下來。在短促的日子裏,她不僅徹底推翻了自己留在這個男人身邊的念頭,而且她還堅定地告訴李路遙,沒有人可以改變她的意念,她要將懷孕進行下去,不錯,她站在紅旗小旅館的房間裏,像一朵突然從水中盛開的水百合那樣挺立着年輕的腹部,堅定地說:我要留下這個孩子。她在李路遙眼中雖然看見了極大的無奈,卻沒有看見令她感到最殘酷的東西,當李路遙與她商定那個諾言時,她好像理解了李路遙,那時候,李路遙還只是一個年僅22歲的青年人。她那像小鎮一樣古樸善良的本性使她理解了他,因為他想讓自己無憂無慮地飛翔,想讓自己無憂無慮地飛到高山之巔上去。所以她接受了她和他之間的契約,那時候她並不是過份地注重一筆孩子的撫養費,她只是看見了一種意象,那是坐在紅旗小旅館的窗口,他向她描繪出的意象: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他都會出現在郵電所,他會把她的地址和名字寫在匯款單上,同時也會把自己的地址和名字寫在匯款單上,匯款單會飛起來,飛到她的手中,每月飛動一次,這樣的關係會持久地進行下去,直到那個孩子長大成人。她彷彿看見了匯款單變成了一根蜘蛛線,從天空這一邊攀延到另一邊去織網,漸漸地當一根蜘蛛線開始蠕動在她胸口,她的胸在那個意象之中變成了一隻蜘蛛巢。沒有人知道,一個未婚女人讓腹部突然挺立起來的孤單和幸福。當她把那個意象變成一隻溫暖的蜘蛛巢在自己的胸口開始織網時,李路遙已經把她送到了火車站,李路遙給她買了許多水果,買了一袋新衣服——使她沉浸在離別之中,從而也沉浸在開始對一隻蜘蛛巢的編織之中去。當火車開始朝前啟動時,她坐在窗口,看着李路遙的影子在月台上變成了一個點,彷彿變成了一串省略號,直到她再也看不見這串省略號時,世界彷彿只出現了蜘蛛網,一端連着李路遙的那一邊,另一端連着她的胸口。所以,當她的腹部越來越隆起時,她就像隆起在小鎮的口頭傳說之中的一片山脈。那些用舌頭嚼舌的人開始議論她的腹部,當然在這議聲中,從她腹部上隆起的山脈會蕩漾着一種種香味,這是她編織蜘蛛巢時的香味。從此以後,小鎮上有了一個未婚女子挺立着腹部從天君巷走到手工藝編織廠去上班,她好像從不會被人們的嚼舌之聲所淹沒,也不會畏懼那些強大的聲音,因為她有自己的信念:就像那片意象一樣,當她回到小鎮不久就收到了匯款單,上端寫着她的地址,姓名,下端寫着他的地址,姓名。也許是郵差和郵電所分信件的人走漏了消息,小鎮上的人都知道,她的懷孕與一個城裏的男人有關係。而且這個男人是醫生。當然這些謠傳只會在這座小鎮流傳,遠遠不會流傳到遙遠的城市中去時,所以,李路遙用不着改換姓名和地址,他寫在匯款單上的地址和姓名就這樣周而復始地留在匯款單上,真實的記錄著他和她的契約關係。有一個男人始終在看着韓素美的變化,沒有人知道這個男人已經愛她愛了多久,他就是手工藝編織廠的一名工人,他每天都見到她,從她十四歲進廠的那一天開始,他就見到她了,那時候他已經24歲,而她才只有十四歲,他似乎在看着她在成長,轉眼之間,她已經19歲了。當他試圖在追求她時,他突然發現她的行蹤變得詭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