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本性(3)
而他卻眼前一亮,走進他面前的一個小鎮女人梳着又黑又粗的辮子,手指流着血來到他面前。這就他與她的第一次見面……此刻,他在想像自己在那個激情燃燒之夜和她身體滾動在一起的火焰,好像是紅色中挾裹着藍色。這種火焰突然在今夜使他看見了自己的本性:那渴望再次燃燒的本性。他好不容易在籠罩着本性的一次燃燒中抵達了夢鄉,彷彿在夢中已經搭上了一列火車。在去小鎮之前,他又去見了女兒落紅,這是他生活中面臨的最大問題,他告訴女兒說讓她先在旅館中再住幾天,他要出幾天差回來,他就會安排她的生活。他沒有告訴落紅真實情況,因為他知道從19年開始的那個獨一無二的夜晚開始,那個小鎮女人就成為了謎中之謎。現在,他只想獨自一個人承擔這個解謎的方式。他給女兒留下了一些現金,給女兒帶去了一張城市地圖,讓她自己獨自去了解這座城市。中午,他就去了火車站,他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去火車站了。他抵達的小鎮叫草壩鎮,他上了火車,明天凌晨他就會在草壩小鎮下火車,這幾乎是19年前的場景,那一年,他也是在星期天的下午乘火車帶着行李和對前程的嚮往,希望在小鎮度過半年時光后,順利地回省城醫院做他的外科醫生。當時去草壩小鎮實習時只有他一人,也許再有一個同伴,他就不會那麼孤獨寂寞,也就不會被小鎮女人韓素美所吸引。車輪朝前滑動的一剎哪間,他感覺到一陣心慌,人只有青年時代才經常心慌,因為許多未經歷的場景預先進入了想像,而此刻的李路遙已是中年男人,為著一個19年前發生了一夜性緣的女人,他乘上了火車,他心慌的理由是看不見的,就像他坐在車箱中的窗口看不見風暴後面的東西。閉上雙眼后他開始重新回憶19年前的那個女人,他記起了她年輕而芬芳的身體被他壓在身體之下……突然,他的生命滑動起來,猶如跟隨車輪不顧一切地朝前滑動,他在卧鋪車裏似乎始終在睜着雙眼,他想迅速地看見19年前出現在他面前的女人。好不容易打了一個盹,天就亮了,列車廣播員的聲音使他清醒起來,列車已經進入了草壩小鎮。窄小的月台上只有他下車,他手裏拎着一隻小箱子,當年他下火車時,肩上背着一隻行李包,現在與過去不同了,然而,月台卻沒有多少改變,19年前是窄小的月台,19年後仍然是同樣的月台,只有時光不可能回到19年前,在那個早晨,年輕的外科醫生沿着月台走出了火車站,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年輕的身體會同一個小鎮女人發生**關係,而且,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為了這種關係,他會在19年以後,再一次進入這座小鎮。他把這一切歸結為本性,19年前和19年後的兩種不同本性開始使他置身在小鎮中央的石板小路上了。凌晨的草壩小鎮好像被夢所湮沒過,所有輪廓都顯得朦朧,而不清晰。然而只有一個賣烤玉米的老頭站在街邊,他正在叫喚着,希望街道上走着的人前去買他的燒玉米。他餓了,他嗅到了燒玉米的香味,從昨天下午上火車之後,他就沒有吃過任何東西,當時他似乎忙着回憶,儘管火車上的服務員一次又一次地叫賣着食品車上的燒雞、火腿、啤酒,他好像沒有聽見,而且當時,他也感受不到飢餓。也許,一個沉溺於回憶中的人,在回憶中會被各種各樣已逝去又重新回來的場景抓住,把他抓住的當然是一個女人。撲面而來的燒玉米已經在他手中了,濃郁的香味使他的胃強烈地蠕烈起來,他剝着玉米粒丟進嘴裏,一邊走一邊進了路邊的小旅館住下來,直到如今他還不知道她的住所。因為那場突如其來的**之夜消失之後,他很快就離開了小鎮。當然他知道韓素美的父母早已離世,這個小鎮就她獨自一人,沒有任何親人,他還知道,她過去和現在都還在小鎮的手工藝廠工作。就是說,韓素美仍然像從小鎮上蔓延出來的樹根一樣,緊貼着小鎮的大地在生活。找到她並不艱難。在這座小鎮,只要你提起一個人的名字,旁邊的人會告訴你這個人住在鎮的哪條巷道,這個人在什麼地方工作,這個人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着。所以當那個賣烤玉米的老頭用手指着他背後的一條小巷,告訴他繼續往前走,因為這條小巷很長很長,要穿過頭,然後開始往右拐進另一條小巷,就可以看見門牌號了,老人在回憶着門牌號時,李路遙才突然想起來了,多少年來他一直堅持不懈地趴在城市的那座小小郵電所里,用藍色元珠筆寫着那個地址:天君巷95號。所以,當他朝着賣燒玉米的老頭背後的那條小巷走去時,他看見了牆上鑲嵌着幾個字:天君巷。這條年代久遠的小巷出現了石板路,許多來歷不明的紋路從石板路上凸出來,彷彿是腳掌心的一根根紋線。沿着天君巷往深處走,他不時地將鏡頭倒轉到19年前去,他彷彿看見那個叫韓素美的女孩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穿過天君巷與他去約會的,他突然湧起一種期待,希望儘快地在天君巷的某一座老房子裏看見韓素美走出來。99號門牌出現了,這就是他不斷寫在綠色匯款單上的地址,這個地址從19年前的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開始,就已經銘刻在他心靈的記憶深處,無論是陰鬱的、清晰的、寒冷的、潮濕的和炎熱的日子,他都會準時地出現在那座小小的郵電所。他尋找了很長時間才決定在那家小郵電所寫着一個小鎮的地址,其實醫院門外右側就是城市最大的郵電大樓,他卻寧願繞許多路進入那家小郵電所去,因為本性讓他這樣做。在他的本性中始終有一種困惑纏繞着他,他不願意讓別人,除他之外的人看見他的秘密。19年來,在他趴在郵電所往匯款單上寫着地址時,他感到幸運的是從來沒有見到熟人與他相遇,所有見到的人都是陌生人,所有陌生人都無法接近他那隱秘的,矛盾的私處,所有朋友、同事都沒有出現在他匯款的小小郵電所里。他的本性從未被人所揭開過。而現在,他正走在清晨的小鎮懷着激動的心,向著天君巷99號走去,那門牌緊貼在大門左側,這是一座老房子,它的古老使他猶如看見了一些很老的事物,比如樓梯,要彎着腰才能上去的樓梯,還有箱子、靠椅、床、瓷碗,他感到好笑,他似乎在幻想着一座博物館的歷史。他重新面對着現實,門朝里鎖着,不,是一道門栓插住了。他把手放在門上,他想,他的突然降臨會不會嚇壞韓素美,他知道,多少年來,自從他把她從紅旗旅館送到火車站的時刻,他知道這個小鎮女人回頭看他的那一眼中飽含着憂愁,然而,火車捲起了車輪,火車把她的憂愁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