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1)

當你老了(1)

現在我得講歐陽了。也許讓各位久等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之所以要講講玉涵和花仙子,因為她們是我生命中無法忽視的兩個人。她們是我對欲有了另一種認識后的兩場純精神的戀愛,這種愛就像魂魄一樣無法摸到,但卻不能丟掉。它附在你的靈魂上,呼吸在你的呼吸里,流淌在你的血液里。她們還使我對人生有了更為透徹的認識。如果說歐陽使我痛苦和瘋狂,燕秋則讓我難過,而玉涵讓我憐愛,花仙子讓我懺悔。她們對我來說,都是最重要的。我不是為講故事,為贏得你們的耳朵和眼睛才編這些的,它們是我真實的生命。我是為了告訴你們我是怎麼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才講到她們的,我是為了告訴你們我那些可憐的人生感受。它不是哲學,它只是我的一點點感悟而已。其他人的故事都是很容易講完的,唯有歐陽的故事很難講。我的頭痛病因為上次受傷好像更厲害了,身體也越來越虛弱。花仙子之後的幾個月內,我感到內心一直在停頓。不知你們感覺過一種叫心死的疾病沒有?就是那種走在路上輕飄飄地,心裏沒有一點點的着落,而一切都像虛幻的影子在我面前若有若無地晃着。更確切一些說,就是我雖然長着耳朵、眼睛,但卻不聞不睹;雖然我每天都在吃飯,但不知道什麼是香什麼是酸。我感到心力不支,呼吸也有些微弱。我常常走着走着就會坐在某一處,目無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但一切對我來說都似回憶。我還覺得心也在隱隱作痛,鮮血變成了風,隨着呼吸被排出了體外。我的血液越來越少,少得有時覺得體溫都在漸漸地失去。是的,我的體溫好像整個世界都在呼吸,而世界並不給我溫暖。這是一種讓人冰冷的感覺。真的,過去我覺得我就是我,我是一個非常完整而又滴水不漏的容器,我只管裝着來自我之外的陽光和各種溫暖,而現在我好像千瘡百孔,不僅僅是我的血液在往外吹着,還有體溫,過去積存下的自豪、自戀、可笑的貴族氣等等,都在往外泄,一點點地往外漏,想存都存不住。就像老人存不住風的牙一樣,我覺得我忽然間老了,老得比我祖父還要老得多,老得一點兒都不想動,一會兒都不想活了。陽光在我內心也冷冷的,各種顏色莫名地在我眼裏都沒有了顏色,都變成了黑白照片。我雖然跟所有的人都仍然笑哈哈地打着招呼,但我卻一點兒都不愛他們了,一點兒都不留戀他們了。一切都將隨風而逝。有一次,我從床上跌了下來,自以為痛得不得了,可竟然不以為痛,就像是掉下去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一個影子而已。我的胳膊上流出了鮮紅的血,轉眼間我覺得它變成了黑色,然後就成了無色的。回到家裏,我也落落寡歡,似笑非笑的,往往是和我爸我媽看着電視,正看得熱鬧呢,我卻忽悠起來了。起來卻又沒有別的目的,起來僅僅只是起來。我在陽光下呼吸了一些新鮮空氣,才覺得我被這世界吸得差不多了,也需要向世界呼吸一口了。我媽看着我可憐,給我做這好吃的買那好穿的,我對我媽說:“媽,你們以後別再在我身上亂花錢了。”我媽一聽,嚇得哭起來。她說,你這是幹什麼呢?我們掙錢就是要你過得好一些,你不要我們的錢,我們給誰啊,我們要它還有什麼意思?你可不要想不開。我爸也不敢說我了,他異常沉重地對我說,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一定要拿得起,放得下,再大的苦也得受,因為他不僅僅對他的親人負有責任,還對這世界負有責任。最後他還低低地但卻重重地補充道,輕生是最懦弱的表現。是不是最懦弱我不知道,但我不需要這樣做。我只是輕輕地笑了下說,你們想到哪裏去了,我是覺得我這個人生下來可能是個錯誤,我沒有給祖先爭過光,也沒有給你們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盡過孝,而且我還到處惹禍,到處給你們丟臉。我只是覺得活得很無聊。我媽一聽,更嚇得不得了。她說,子傑,誰也沒有罵過你啊!我說過多少次了,你不需要去掙錢,至於我們和你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嗎?你能逗我們樂,就是對我們盡了孝,還怎麼盡孝啊?好了,你再別亂想了,把我都快嚇死了。我爸的臉沉得更厲害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我知道他在強壓着怒火,便對他說,我說的是真的,你想罵就罵吧,想打就打吧!他用那種難以形容的眼神掃了我一眼,走進他書房去了。我也去了我的卧室。不一會兒,我聽見我爸我媽兩個吵了起來。我媽怪我爸老罵我,我爸則說罵我算什麼,一切都是我媽把我慣成這樣子的。我是在他們正吵得很厲害時站在他們身後的,我的聲音把他們嚇了一跳。我說,你們別吵了,我知道我現在這樣子不好,我現在準備回學校去,很可能有一段時間不會回家了。我的聲音並不大,但堅決地制止了他們。他們一下子不知道怎麼辦了。我媽首先撐不住了,她說,你別走了,好了,我們不吵了。然後她轉過身去,對我爸吼道,我說你別跟我吵,非要跟我吵。我爸也吼道,誰跟你吵了?是你跑到我這裏來大呼小叫的。我轉過了身,準備走。他們不吵了。我走的時候,我媽眼睛裏的淚水在打轉。我有些不忍,便說,你別這樣,我心裏最難受了,你們別再為我吵了,我知道自己以後怎麼辦。我把車鑰匙也放在了茶几上,囑咐我媽把它交給我外公。然後,我乘着夜色坐上了公共車。在我的記憶里,我坐公共車到南大大概不出三四次。車上人很少,車窗都開着,空氣很暢通。其實公共車也很快。坐在陌生的人流中,想着過去的事,懷着對未來的設想,也是一件很好的事。就比如現在,我忽然間覺得自己回到了人間一樣,回到了久違了的生活一樣。我再沒有在外面租房子。事實上,我現在也不敢一個人再住了。我怕孤獨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緊緊地卡我的脖子,還可能會在我熟睡的時候爬在我身上,沉重地壓住我的呼吸,使我窒息。我也怕我自己會忍不住起來剁下我的雙手,或者像梵高那樣割下我的耳朵。我怕我在陽台上向下看的時候,被一種無法說清的力量推下樓去。我並不是怕死,而是我不想死。不想死,並不是我覺得活着有多麼美好,而是對死亡的疑惑。真的,現在我能理解賈寶玉為什麼出家的緣由了。並非曹雪芹將他寫成那樣的,而是他的命運決定了他必須那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曹雪芹只是一個寫字的人而已,是被賈寶玉帶着走的。但我不能出家。宗教已經在這個時代基本上消亡了。再說,我也無法相信靈魂的存在。不過,也有有意思的事。不在我身上,在我的視野里。大衛因禍得福,不僅有了蘇傑之愛,還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那工作是父親給他找的。大衛很實惠,也很愛講排場。他常常說,現在在大報社裏當一名大記者可真是好,不僅天天有紅包,而且頓頓有好吃的。父親就是給他找了份記者的工作。他好了之後,就得去上班了。蘇傑的工作也有父親的功勞。她願意當一名中學教師,也如願了。現在就剩我了。我並不是愁工作,而是愁我該幹什麼呢?只要我想好了這一點,我外公和我爸就會讓我心滿意足的。問題就在這兒,我想了四年,也無法想清楚自己該幹什麼。也許這根本就不是個問題,比如大衛,他只是想找個工作,想的是脫貧問題,所以只要是高工資就可以了,而我就不一樣,我想的是我的愛好,想的是與我本性相一致的東西。這太難了。把它當一個問題,也許根本是錯誤的。人就是要有些逆來順受才行,人不能這樣一直鼓勵和遷就自己的性情和愛好。太遷就了就像我現在這樣。唉,人類實在是太為難了,一個時代是這種說法,到了另一個時代,這種說法有些過頭了,於是就罵它落後,要換成新的,可是過不了多久,它又變成了落後品,又要被翻新了,有一天,一個懂歷史的人出來說,這不就是原來提倡的那些東西嗎?是啊,人們擦亮眼睛才發現,它們的確不是什麼新東西。人類是自己在哄着自己。算了,議論這些真是有辱我們的內心。我還是講講有趣的事吧。還記得那個追求宮春梅的李玉軍嗎?他最近又鬧了一場新聞,這一次鬧得可大了。六月份他回到了學校,日思夜想着宮春梅。我也替他約過宮春梅,但宮春梅明確給我說了,他不喜歡李玉軍,覺得他太不真實了,內心太小了。這話說得好,也說得狠,算是把李玉軍說透了。我委婉地勸過幾次李玉軍,可他不聽。也是一個黃昏,大家剛吃過飯,就看見一輛載滿玫瑰花的車駛進了校園,一直停到宮春梅住的樓下,然後三個姑娘將車上的玫瑰花大花籃取了下來,走了。大概有幾百枝玫瑰,在那裏炫着。很多女生都圍了過來。這時,李玉軍出現了。他拿出手機,不停地給宮春梅打電話。宮春梅從窗戶上探出了頭,看了一下樓下,宿舍里馬上就有幾個頭伸了出來,緊接着長長地伸出來的是她們的驚奇的眼神,她們大張着嘴,一會兒以後,都狂笑起來。李玉軍今天打扮得格外帥氣。他本來就很帥。這就引來了很多女生的眼神。有人認識李玉軍,問他在這裏幹什麼。他說,他給宮春梅送花。那人問他,這是多少朵玫瑰。李玉軍說,九百九十九朵。那人就把這話告訴了別人,別人又告訴旁邊的人,這樣,大家就都知道他這是向宮春梅求愛的。有人還記得上次李玉軍向宮春梅求愛的情景,覺得他可能腦子有問題。也有女生認為李玉軍求愛的方式太了不起了,還有人認為李玉軍太帥了。什麼人都有,什麼話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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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1980:國內首部揭示獨生子女青年隱秘內心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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