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達與天鵝(9)
大家都看着我,有些家長的臉已經掛不住了,紅紅的。我轉過頭來對我媽說:“媽,趕緊回去,我自己的事自己處理。”我媽也紅着臉到遠處去等我了。後來我想起這件事就覺得自己還行,還有些男人的本色。但是,進了南大后就發現,大學實際上也很壓抑。競爭使人都異化了,一個個都看上去像是機器,不像人。首先是四六級英語的壓力,然後就是就業的壓力。人人都在強調一個詞:競爭。我對競爭的意義就是在那時理解透的,也是在那時反感到了極點。競爭強調了弱肉強食的道理,強化了人心中的欲和惡;競爭使人自然的本性趨於緊張,使人人都趨於一個利字;競爭還強調了技術,諷刺了和平。我不喜歡競爭。我似乎更像一個方外之士。宿舍里一共住四人,設有衛生間和寫字枱。一個來自北京,一個來自上海,還有一個來自西北農村。從北京和上海來的兩個自恃甚高,而從西北來的又懷有自卑。四人中間,只有我和北京來的說普通話,另外兩個夾雜着方言,有時我們都聽不清。開學的第一個星期,來找我的人很多,有些是南大比我高一些的學生,他們都是跟我一個中學畢業的;有些是和我一起考入南大的。他們都希望做我的大哥大姐,有事都去找他們。後來,又來了些人,說話和行為亂七八糟的,經他們介紹才知道他們是學校文學社的一幫人,他們得知我是著名作家古月的兒子,也以為我愛好文學,想拉我入伙。都是些自視甚高的傢伙,有幾個看着極不順眼,還有一個說話很臟。不過,我還是禮貌地告訴他們,我偶爾也寫寫東西,不過不希望發表,因為我不想成為一個作家。我想他們可能會死心,沒想到他們睜大眼睛說:“境界高,這才是真正的作家和詩人,想着發表就俗了。這才是真正的無為而為。”他們走後,宿舍里的三個人對我一下子刮目相看了。他們原以為我只是一個浪蕩公子,沒想到我家學源淵,為人甚謙。後來,大家就都知道我是古月的兒子了。看來我不得不沾點我爸的名氣。班上要推舉班長,女同學和一部分男同學都推舉我。我是堅決不幹。這種累贅我是不會沾的。後來又找我當文藝委員,我更不幹了。我不可能聽命於別人的。再後來找我當什麼體育委員,班主任是個剛剛畢業的女研究生,這次親自來找我談話了,說一定要我先干一陣子,等大家都熟悉了,再換別人。我覺得她還不錯,就答應了。過了些天,又說是中文系的傳統,要在班上成立一個文學社,非要讓我當社長,我才不幹呢。北京來的那個叫劉威,也愛踢足球。西北的那個叫陳立衛,不會踢,但他表示願意跟我學。他比劉威要高,年齡也大一歲,我們就叫他大衛,而把劉威叫小衛。足球是歐陽給我送的。開學的第二周周末時,我才給她打電話。她一接着電話就說,我肯定被班上的女生給纏上了,所以竟然半個月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給她打。我趕緊給她解釋,她才滿意。她讓我在南大門口等着,半個小時后她來接我。我高興地答應了。正在路上走,我媽打電話來,讓我趕快回家。我以為有什麼重要事呢,她竟說是給我做了一桌子飯,就等着我呢。我撒謊說,這兩天班上有活動,這周我就不回家了。我媽說,那我和你爸去看你吧,你明天在不在宿舍。我一聽,趕緊說,不要不要,我們這兩天要搞球類比賽,我是體育委員,你們來了我沒法接待你們。我媽說,誰要你接待,我們就在旁邊看看就回來。我終於煩了,對她說,你們這是幹嗎啊,又不是我快要死了。這話可能說的太損了,我媽都生氣了。總算把他們打發了。宿舍區離大門有一段距離,大概得走二十多分鐘。剛到門口站下,就看見一輛紅色的奔田車朝我駛來,我趕緊讓路,看見開車的竟然是歐陽。我驚奇地坐了進去,問她是哪來的車。她告訴我,為了能經常來看我,她買的,有一半的錢是她哥給她的。我聽后,高興極了。我們迅速地離開了那兒。她把我拉到市郊一個叫碧水山莊的地方,她說,她已經為我們訂了一個臨水的包間。一下車,我們手拉手,跟着一位服務員去了她說的地方。一開門,我就喜歡它。說是一個包間,實際上臨水的那面牆是不存在的,但上面有一個帘子,可以拉下來。從那裏,可以看到一個很大的人工湖,湖水碧綠,遠遠地有幾隻小船在游弋,上面坐的也是一對對情人們。她說,這個湖只做欣賞用,裏面的幾隻小船隻是點綴,很有限,要划船,必須提前訂,我們來的晚了,已經訂不上了。我已經很滿足了,我說,算了,在這兒看可能比在船上划更有情趣。說著,我走過去把那個帘子拉了下來。我們相擁在一起,長久地吻着對方。我們吃了一會兒才把帘子拉起來。這時,夕陽把整個湖面照得色彩斑斕,湖中間有一片稀疏的蘆葦,這時也看上去格外添色。很遠的湖面上停着幾葉小舟,安靜極了。沒想到在這裏竟然有這樣一個好地方,我以前怎麼從沒聽說過呢。這時,一個服務員敲門進來,對歐陽說:“你好,正好前面一位先生訂的船他不要了。如果你還想訂的話……”“好啊,把船叫人駛過來吧!”歐陽說。一會兒,一條小舟由一個船夫駛了過來。歐陽問我,要不要我們自己划船。那個船夫問我們,你們會不會水。我們點頭。他就把船交給了我們。我們上了船,一會兒就劃到了湖中心。夕陽正在緩緩西下,快要隱去了。西邊的天上塗滿了彩霞,映在湖面上,湖面也滿面秋色,熬是好看。我們手拉手坐在船上,看着彩霞和湖面,任憑小船兒晃晃悠悠。不一會兒,夜色浸來,湖面變得深沉起來。一絲涼意悄悄襲來。我摟着歐陽說,我給你念首詩吧,這是我給你寫的。她看着我的眼睛,溫柔地點了一下點。她雖然比我大好多,但很多時候我覺得她比我小。我其實很少寫詩,也不大懂詩怎麼寫,但在一個晚上,我特別想念她,就順手寫下了如下的幾句:愁夢的這邊我寫下你的名字夢的那邊我守候着我想整個夢裏便只有你和我秋天的夜和秋天一樣高而深秋天的月和秋陽一樣白且涼夢中我遇見無數陌生的面孔唯獨尋不見你的香醒來后發現夢的兩頭都枕着冷秋一頭一滴淚我念這首詩時,秋夜正悄悄地走來。它暗合了我的詩意,似乎正是為這首詩而來的。歐陽聽完后,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她說:“你真的很想我嗎?”我點點頭,對她說:“我在寫完那首詩時,忽然間理解了秋天的心。秋天的心用一個字形容足夠了,那就是:愁。秋天是一個思念的季節。秋夢太冷了。”說完后我陷入深思之中。她看了我很久,才說:“今天我才發現你原來是一個詩人,真正的詩人。”我笑了起來:“我才不願意做什麼詩人,我就是寫着玩的。我的詩只寫給你聽,不會發表的。”她笑了笑說:“要是一直這樣漂着,聽你念你的詩,該多好啊!”我說:“那我們今晚就在這船上抱着坐一晚上,怎麼樣?”她說:“會着涼的。”我說:“不會的,我抱着你,你可以在我懷裏睡覺,我可以不睡,反正明天我也沒事。”她說:“這樣吧,我給總台打個電話,在這裏訂一個房間,什麼時候我們覺得冷得不願意呆了,就回去。”那天夜裏,我們一直在船上抱着聊天,後來我還給她唱歌。她一直躺在我懷裏。我請她給我唱一首歌,可她說不會唱。直到晚上三點鐘時,我們終於困了,才回到房間睡覺。那一夜,我們過得非常開心。也是那一夜,使我們的愛忽然間聖潔起來。關於這一切,我給很多人也講述過,每次的講述都有所不同,內容也隨着我的心情而增減和改編,所以,在數年之後,在講述和改編很多次之後,我也不能確信它們都是真的。也許當初根本就沒有什麼湖,也許我們只是隨便地吃了頓飯,但在我心裏,它是這樣的。那個碧水山莊我再也沒去過。如果我是第一次講述,我大概不會離事實太遠。我喜歡講述,而講述往往會改變原創。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多時,我們退了房,回到了她的住處。她從樓底下的一家餐館裏給我們要了幾個小菜,在家裏吃了飯。我們看起了電視。邊看電視邊聊天,我們聊起了宿舍里的人。下午四點多時,她要去上班。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學校。我留在她那兒,繼續看電視。雖然宿舍里也有電視,但只在中午和夜裏十點到十一點放,那時已經沒有電視劇了。我愛看武打片。下午六點鐘時,她打來電話,問我怎麼吃飯。今天我不想再讓她請假了。但是,如果我不想下樓的話,她說她買好給我送來。雖然離開才一會兒,但我還是很想念她。過了一會兒,她來了。一手拎着盒飯,一手竟提着一個足球。她把足球送給了我。她說,她可能到明天清晨才能回來,我拿着足球回學校了。她要送我,我不讓。我的心情太好了,我要坐着高高的公共車慢慢地回學校去。一路上,我可以看看街上的風景,還可以想很多事。這是我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