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9.第九章

打從那日過後,張文平每每出門晃蕩,總會因為各種匪夷所思的緣由與陌生人發生衝突,幾乎是逢出門必挨上一頓打。

這才與羅風鳴起過齟齬,接着就頻頻被打,卓家二姨難免會疑心到羅家頭上。

可接連近十日羅風鳴都在忙着核對各地賬目,幾乎足不出戶;而羅翠微除了頻頻往昭王府走動,便是給與羅家有往來的各家送送年禮,每日行蹤皆在眾人眼裏。

如此一來,卓家二姨便是再想借題發揮,也挑不出個“人贓並獲”的由頭,只能活生生吃下這悶虧,叫那張文平暫且躲在家中避禍。

這樁原本無心插柳的“投桃報李”,在某些層面上意外促使羅翠微迅速被昭王府上下接納為“自己人”。

再加上羅翠微接連近半個月每日登門,好吃好喝進貢不說,出手闊綽又不着痕迹,體貼地找盡各種理由,讓對方在受她好處時不會有“被施捨”般的不自在,這就使她在昭王府“混個臉熟”的進度,遠比預想中得要快許多。

之後每當她的七寶瓔珞暖轎停在昭王府門口,就會有昭王府的侍衛兒郎三三兩兩上來熱情相迎,神采飛揚地向她回報前一日張文平又是如何狼狽慘狀;

凡有對戰切磋之日,小校場旁邊總會有一張鋪了錦墊的椅子,若有人膽敢覬覦這寶座,定然會引發“滾開!這是羅姑娘的”這樣的群起責難。

就連雲烈也少了之前的冷麵以對,偶爾還邀她一道下個棋斗個葉子之類,有一回在熊孝義就喝大了無人熱場時,還主動與她閑談許久。

就像一群起先不大熟絡的頑童,忽然聯手做了件小小壞事,從此雙方有了共同的小秘密,理所應當就算是“一夥子”了。

這日午飯後又下了兩局棋,羅翠微因還要去徐家登門拜訪,閑聊幾句后便與眾人告辭。

出乎意料的是,雲烈竟親自起身相送,雖兩人一路并行沉默無言,這對羅翠微卻有些受寵若驚了。

待穿過花園,隱隱已能望見昭王府門內影壁之時,羅翠微笑着放緩了腳步,扭頭微仰起小臉,對雲烈道,“殿下留步吧,我這都熟門熟路了還勞殿下親自相送,實在是……”

“嗯,那個……”雲烈清了清嗓子,像是有滿肚子話沒想好該怎麼說,一時欲言又止。

無風也無晴的冬日午後,說話間自不免帶出淺淺白霧。

他們之間原就只隔了不足半步的距離,兩聲交疊的那個瞬間,剛勁中透着凜冽與溫熱里裹着清甜的兩道氣息意外絞纏在一處。

雖不過只一呼一吸間,淺淺白霧就消散殆盡,可那曇花一現般的景象透出的曖昧綺麗,就像被文火溫柔烘烤過後又沾了點白糖霜的羽毛尖,頑皮而驕橫地在雲烈的心上來回輕掃了幾下。

那原本是一顆在邊關苦寒、沙場烽煙的砥礪下仍堅不可摧的心;是在野蠻強敵、鋒銳敵刃的威勢下也無半絲驚懼的心;是旁人暗算打壓中忍受着狼狽清貧、錙銖必較貧,卻從不顫抖退卻的心。

可就在這個瞬間,昭王雲烈胸腔中那顆讓臨川軍萬千男兒俯首崇敬、誓死追隨、百鍊成鋼的心,骨氣全無地化成了一灘春水。

酸軟。甜蜜。不可理喻。無能為力。

這種陌生的心緒對他來說有些糟糕,可他卻又詭異地毫無抵觸抗拒……這就更糟糕了。

羅翠微並不知他心中已蜿蜒曲折地攀了十八道彎,只是見他神色古怪,俊朗剛毅的淺銅面頰上暗浮起可疑的赭紅,當下心中一驚,想也不想就微踮了腳尖,抬起手背探了探他的額溫。

她將手收回來,又貼在自己的額上試了試,兩下對比之下得出結論:“殿下怕是被風撲着了,像是有些燙。快回寢殿歇着,再讓人煮些薑汁喝一喝。”

姑娘家那又暖又軟的手背輕輕貼過來,緊接着又貼到了她自己的額上,此情此景落在雲烈眼中,竟彷彿是自己與她額角相抵了似的。

察覺自己胸腔中那顆不爭氣的心突然鼓噪,怕那雷動般的巨大心音要被人聽了去,雲烈急忙清了清嗓子,“嗯”了一聲,又躲什麼似地抬了頭,視線越過她的發頂看向遠處。

“早上接了旨意,明日要奉詔入宮,有家宴。”

這番缺失主語的說辭讓羅翠微懵了一下。

“是說,你明日不必過來,沒人在。”見她半晌沒回應,雲烈再次補充。

羅翠微這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點點頭,隨口笑答:“好的,那我後天再來。”

她其實很想多嘴調笑一句:怎麼就“明日沒人在”了?莫非你們皇家家宴,竟還需要昭王府全員出席?

不過她看着雲烈怪怪的,怕他當真是着了寒,便不再多說閑話耽誤他,只溫聲催促:“殿下趕緊回寢殿歇着,薑汁一定要喝呀!若嫌味道不好,可以偷偷叫人加些糖的。”

雲烈三度清了清嗓子,“不用加糖。”

滿心裏甜得都快齁得他渾身無力了,薑汁算個鬼啊?

他覺得自己這會兒就是生嚼黃連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

臘月廿七這日,眼看除夕將近,羅翠微趁着雲烈進宮、自己不必前往昭王府“點卯”,在家精心斟酌大半日,特意為昭王府備下豐厚卻不致出格的年禮。

之後又召集了夏侯綾、羅風鳴一道集思廣益,為明日如何向雲烈提出“借道臨川”之事打起腹稿。

為保萬無一失,她甚至還去主院找自家父親羅淮,旁敲側擊地請教了一些說話的門道。

她從小跟在羅淮身邊天南海北地跑,書讀得雖不多,卻是個見慣世情百態的潑辣辣小油嘴。打她十六歲那年在羅淮的安排下,獨自從頭到尾談成第一筆生意至今,已有七、八年沒有過這種說話前要先打腹稿的情狀了。

畢竟羅家明年能否繞過黃家接連兩年的暗中圍堵,一掃兩年來的重大虧損,就看“借道臨川”是成是敗了。

這半月來她絞盡腦汁在昭王府鋪墊許多,明日就要見出分曉,她此刻的心情不啻於背負舉家期許寒窗十年、正等待放榜的科考學子。

對於那“判卷主考官”雲烈會給出怎樣的結果,她心中其實並無十足把握。

畢竟這事對雲烈來說要背的風險也不算小,“放商隊穿過軍陣防區”這種事,若一個不小心沒藏好行跡,被人抓住把柄大做文章,輕易是收不了場的。

這段日子的來往下來,她對雲烈、對昭王府、對臨川軍的觀感都是極好的。這群人既有市井傳言中的“清正耿直、勇猛堅毅”,私下裏又熱情鮮活、豪爽義氣,都是些值得交心的純澈之人。

若非羅家已到了危急關頭,她一點都不想開這個口。

她出生商人之家,對能使雙方互惠互利的利算計從不以為恥,因此在最初想到“借道臨川”借燃眉之急時,她只是冷靜地盤算着“富貴險中求”,這個合作對羅家、對昭王府,都是同樣的“有一害卻有百利”。

可她算漏了人心畢竟是肉長了,經過這大半月的交道,並不只是昭王府上下將她當做了“自己人”,她心中也將他們當做了朋友。

“正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對她的心思,夏侯綾自是看得明白,只能苦嘆着提醒道,“眼下各地的掌柜都在等你的答覆……翠微,羅家耗不起這時間了。”

掌柜們當然不知羅翠微近來在籌謀什麼,只是聽她的吩咐在等她回話,以決定開春時是否如往年那樣,照例收購北線商路所需的貨物。

若因她的躊躇雜念導致貽誤時機,這些貨物收購下來后北線仍是被卡在松原,那就是第三年將重金打了水漂;若是沒有及時搶下貨源……沒貨可出於羅家也是致命。

羅翠微閉了閉眼,沉重地點點頭:“我明白。”

“借道臨川”,無論成與不成,她都必須儘力一試。

****

這世間事許多時候就是這樣,道理都很明白,可做起來卻總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艱難。

哪怕羅翠微已儘力摒棄心中雜念,在腦中反覆演練過明日說話的內容、語氣、神態——

要如何去起承轉合才能充分表達出羅家的困境,怎樣的笑容才顯得恭謹卻不諂媚,怎麼樣的聲調能最大限度讓人接受到合作的誠意……

可她還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緊張得想滿地打滾,放聲尖叫。

見她坐在暖閣的小火盆邊絞着絹子滿面通紅地沉默良久,夏侯綾啞然失笑,“翠微,我瞧你這忐忑無措的模樣,不像是要去與人談事,倒像是要向人求親。”

“啊?什麼求親?”羅翠微緊張兮兮地抬起紅臉,眼中茫茫然像只無措的兔子,“誰要求親?”

夏侯綾知道這時說什麼她也聽不進去,便撇撇嘴無聲嘆息,倒了一杯溫熱的參茶遞給她定神。

未幾,羅風鳴推開花閣的門,探進來半個身子,喜形於色道:“姐!家裏來客了!是那個……”

“來客就來客,你自己不會招待嗎?”羅翠微緊張兮兮地捧緊茶杯,遷怒地瞪他,“多大個人了,招待個客人這種小事竟也非要我來嗎?!”

今日即便是神仙下凡,她也沒心思多看一眼了。

羅風鳴也知道她正因為明日要做的事而緊張,倒也不惱,只是撓撓頭:“哦,客人本來想當面向你問好的……那我就說你抱恙,不便見客吧。”

“隨你隨你,”羅翠微抖抖索索地喝了一口參茶,毛躁躁地回他,“只要你別把我說死了,怎麼跟人說都行……哦,對了,來的是誰?”

羅風鳴正要走,聽她問起,便趕忙答話:“高展。”

見長姐驚訝又茫然地看過來,他以為她忘記這個名字了,便又補充道,“賀國公府的小公子,高展。他說,來給咱們拜早年。”

這下不但羅翠微瞪大了眼睛,連夏侯綾也驚得眼珠子都險些落出來——

“哪有侯門公子主動上個商戶家拜年的?!”

真是從未見過如此荒謬奇詭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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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為糖,拐個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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