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一章
二月十八清晨,顯隆帝接到一封自京中快馬呈來的急奏,似朝中有大事發生。
正巳時,五位殿下先行隨顯隆帝的儀仗自泉山行宮離去,匆匆趕回京城;其餘隨駕人等由少府屬官安排隨後返京,原定為期二十日的春獵出遊提前五日結束。
因事發突然,羅翠微從少府屬官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時,雲烈已隨聖駕離開了行宮,就連熊孝義都跟着一道先走了。
午時,少府將簡單的餐食送往各個院落,並告知大家飯後即可收拾各自行李,在申時出發啟程回京。
羅翠微自幼隨父天南海北地走動,每每出門在外時,為防各種突髮狀況,隨身的行李從不輕易打亂原本歸置,以便隨時都能從容離開。
用過午飯後,羅翠貞回自己房中收拾東西,羅翠微沒什麼好收拾的,算算還有一個多時辰,她便合衣在躺椅上小憩片刻。
正未時,羅翠微悠悠轉醒,去外間打了水任意洗了把臉后,神清氣爽地伸了個攔腰,施施然行去羅翠貞那裏。
見羅翠貞還在手忙腳亂地收拾着,羅翠微無奈一笑,就打算去幫忙。
“姐,不用的,我、我都收得差不多了,”羅翠貞有些慌張地擺擺手,笑得略為心虛,“就剩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只是擺得亂了些……”
羅翠貞在家中雖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嬌養小姑娘,但平常住在書院舍館時,日常瑣事也是親力親為,倒也不至於收拾個行李都離不得人從旁幫手。
此刻離申時還有大半個時辰,羅翠微也不催她,就在窗下花几旁落了座,托腮笑看着妹妹衝進衝出地收東西。
“我睡了得有半個時辰,還以為你都收拾好了。”她隨口哼笑一句。
“我就是……手腳慢些,突然說要提前走,我一下慌了,”羅翠貞收拾着自己的閑碎物事,小圓臉上堆着笑,“其實早些回去也好,出來半個月,我做夢都在想家中的團油飯。”
初到泉山來的頭幾日裏,羅翠貞每日雀躍歡欣地與徐縈一道四處玩耍,可新鮮壞了。
但那股子新鮮勁一過去之後,她雖還是活蹦亂跳的模樣,笑得卻沒初來時那樣開懷了。
御膳雖好,畢竟不是她從小吃到大的家中滋味。
羅翠微眸心閃了閃,漫不經心地笑着接口:“這回彷彿還是你第一次離京這麼久,半個月呢,也難怪你歸心似箭。”
“姐,你會不會覺得我這樣太嬌氣沒出息了?”羅翠貞扁了扁嘴,回頭朝花幾那頭看去,“你自幼常隨着父親走南闖北,到了哪裏都能處之泰然,不像我和羅風鳴。”
“嗯,你倆是家養的,偏我是野放的,”羅翠微不以為意地笑出聲,“不過你倆將來一定比我出息大,這是誰都知道的。”
羅翠貞有些不安,又帶了些驚惱地踱了踱腳:“瞎說,我姐姐才是最出息的,誰也比不上!”
“難得被你這麼直白地吹捧一次,我就且聽着吧。”羅翠微墨睫輕掩,唇角淡淡有笑,卻又似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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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羅家姐妹二人是與雲烈同車的,此刻雲烈已先行離開,回程時少府自就按照預先的安排,讓羅家姐妹與徐家一道。
雖說羅翠微並不想與徐硯打照面,可既少府這樣安排了,她也不便與人為難。
進到馬車裏時,徐硯和徐縈已在裏頭了,羅翠微笑意疏離地執了常禮,落座后又與徐家兄妹客套寒暄兩句,便隨手翻起了自己帶來的閑書,不再說話。
車隊行進得倒也不急,看樣子似乎要在半途中的官驛夜宿。
羅翠微早已察覺身畔的妹妹似乎有些坐立不安,可她卻不動聲色地靠着車壁顧自翻書,頭也不抬。
既不看身旁的羅翠貞,也不看對面的徐家兄妹,好似這車廂里就她自己一個人在。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后,羅翠貞終於忍不住了。
她傾身湊近羅翠微,小心翼翼地巴上她的胳臂,低聲喚道,“姐……”
“說吧。”羅翠微的目光仍在手中的書頁上,面上神色沉靜如水。
從她午後假寐片刻醒來后,羅翠貞就一直有些古怪反常。
雖小姑娘極力遮掩,可若羅翠微連這都瞧不出來,那可就真是白比她多吃十年的飯了。
“姐,我悶得慌,想去前頭吹吹風,”見長姐終於瞥眼看來,羅翠貞滿面通紅地補充道,“我不亂跑的,就坐車夫旁邊!”
“去吧。”羅翠微淡淡勾了勾唇角,笑意卻不達眼底。
羅翠貞總覺得長姐似乎看穿了什麼,慌張轉頭看向對面的徐縈,笑得有些僵硬。
對面的徐縈立刻站了起來:“我陪你同去!”
話音一落,兩個小姑娘就牽着手急急出了車廂去。
羅翠微面無表情地將手中書冊翻了一頁,指尖微涼。
難怪午後她一覺醒來,羅翠貞的東西都還沒收拾好。
原來是趁她閉目小憩時,溜出去把自家長姐給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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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徐、羅兩家的關係不壞。
雖同是商戶之家,但在商事上並無太大的利益衝突,各有各的道,相安無事。
加之兩家家主又是發小,年節或閑暇時不乏走動來往,商事上力所能及處也會相互幫襯些,偶爾遇難處還能找對方拆借現銀救急什麼的。
可羅家的人都知道,羅翠微一向不樂意與徐家的人打照面。
往常羅淮與徐家的來往,她能躲就躲;如今羅家與徐家的走動也多由羅風鳴出面,若非十分必要,羅翠微是絕不摻和的。
而源頭就在徐硯。
據說在羅翠微四歲時,有一回隨父親去徐家玩,恰逢徐老太爺八十大壽的壽宴,賓客眾多,大人們忙着相互應酬寒暄,便由得孩子們在府中自行玩耍。
也不知怎的,羅翠微就被徐硯一路追着跑,最後給堵在了廚房外的小院廊下。
對當日事情的起因和細節經過,羅翠微早已模糊,只記得自己最後死命推了徐硯一把。
很不湊巧的是,徐硯背後就是廊柱,那廊柱下也不知怎的就放着一鍋高湯……
最不幸的是,那鍋還沒蓋蓋子。
四五歲的小姑娘、小小子個頭本就沒差太多,徐硯大約也沒防備她會使那麼大力,一個踉蹌後退兩步,正好就坐進那鍋湯里去了。
好在是隆冬時節,那鍋湯已在外頭放了許久,只是半熱,徐硯身上裹的又是厚棉袍子,這才沒將他燙出個好歹。
本是一件有驚無險的事,小孩子之間的打鬧通常也不會有太久的隔夜仇,若是無人再提,時日一長也就揭過了。
可偏偏徐家老太爺及徐硯的父母,都對這件事念念不忘。
之後每逢羅翠微與徐硯同時出現,幾位長輩必定樂呵呵地拿此時打趣,非說那日是徐硯瞧着小翠微可愛,就要追着去親她;小姑娘卻以為他想吃人,被嚇着才會一路跑……最後被堵在廊下沒得跑,這才推了他的。
或許大人們只是說嘴打趣逗小孩子玩,可見一回說一回,一年年加油添醋將整件事說得活靈活現,彷彿當時就在旁邊瞧着,末了還要調侃帶笑地沖兩個孩子問一句,還記得嗎?
簡直讓羅翠微不勝其煩。
在許多年裏,徐家的大人們都很熱衷於在見到羅翠微時再將此事回憶一遍,還會順口添些細節,力求將一段“兩小無猜的趣事”講得生動跌宕,引人入勝。
待到羅翠微長到十一二歲的年紀時,終於忍無可忍,態度堅決地對父親說出自己不願再與徐家的人——尤其是徐硯——打照面。
雖羅翠貞年紀小不清楚這往事,可“長姐不願與徐硯碰面”這個事,她是很清楚的。
羅翠微聽着妹妹與徐縈在外頭小聲交談的響動,心下漸漸生怒。
她從不忍心勉強弟弟妹妹,只要他倆說不喜歡、不樂意的事,能護着的她都會盡量護着。
今日卻得了這麼個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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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茶嗎?”笑嗓溫雅端和,如三月春風那般暖融。
徐硯生就一張冠玉俊雅的臉,又常帶笑臉,待人處事和氣持重,很有謙謙君子之風。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羅翠微斂住心中淡淡的怒氣,抬眼看向對面,淡聲道,“多謝,不用。”
“畢竟你我也算自幼相識,連喝杯茶閑聊幾句的交情都沒有嗎?”
徐硯笑着,顧自起身去角爐上倒來兩杯熱茶。
若是平常,羅翠微或許還會與他和氣地過過場面,可這會兒她被羅翠貞氣着了,哪有心思與好聲好氣與人周旋。
“有話直說,你我十年來照面的次數,兩隻手就能數完,哪來的交情?”
徐硯倒也不氣不惱,將一杯茶推到她面前,緩聲輕道:“既如此,或許唐突失禮,可有些話……”
“不必繞這種過場,直說行不行?”心情不豫的羅翠微抬手揉着眉心。
“好吧,那我就直說了,”徐硯輕聲笑道,“你是打算親自與昭王府聯姻,以擺脫被黃家掣肘的困境嗎?”
這半個月裏,羅翠微與雲烈在人前雖並不張揚逾矩,可此次能隨聖駕前往泉山的,哪一個都不是省油的燈,豈會看不出端倪?
只是大家都看破不說破,而徐硯卻是頭一個當面發問的。
“徐二,你還真是既唐突,又失禮,還管得寬,”羅翠微手上一頓,終於正眼看他,“無論是羅家的事,還是我羅翠微自己的事,都輪不上你來過問吧?”
她之所以挑了一位殿下,不過是因為運氣不好,喜歡的人恰好是一位殿下罷了。
可她覺得有必要對徐硯解釋這個。關他什麼事了?
徐硯輕輕嘆了一口氣,笑眼幽深地望着她。
“解此困局的法子有很多,你為何偏要挑最錯的那一個呢?”
見他執意要談此事,羅翠微蹙眉盯着他,卻沒吭聲。
徐硯笑眼中漸有了淡淡的悲憫,“你於商事上稟賦一般,骨子裏又不夠圓滑不夠敏銳,能一力將羅家撐到如今這樣的光景,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你是如何的嘔心瀝血、絞盡腦汁。”
徐硯的目光緩緩對上羅翠微的審視,眼中的笑漸散,只剩下語重心長與痛心疾首。
“你究竟想沒想過,挑了一位殿下,就意味着你一定是出嫁而非招贅。即便成功解了羅家這困局,最終也是為他人做嫁衣,你就當真不心疼自己付出的那麼多心血?”
“哦,這個事我想過的,”羅翠微端起茶杯淺啜一口,這才懶懶抬眼回視他,“不心疼啊。”
徐硯不知費了多大勁,才忍着沒將一口老血噴她臉上。
“好,即便你不在乎交出羅家的家主令,”徐硯深吸一口氣,“那昭王殿下呢?你問沒問過,他是為了你羅翠微,還是為了你背後羅家府庫的金山玉壘?”
見羅翠微的目光轉為震驚和茫然,他就知道,這姑娘之前肯定沒想過這層。
“待你只是‘羅翠微’,而不再是‘暫代羅家家主令的掌事大姑娘羅翠微’,你與他,又能走多遠?若真到了那時,你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