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原貌
“吩咐人通知他們了,”任沖說,“確保你在我這兒是安全的。”
周昇堅持道:“我要自己打。”
“不行。”任沖道,“我可不想着了你的算計,你們這群人手段實在太多了,一個不小心就得陰溝裏翻船。”
周昇忽然笑了起來:“居然給了這麼高的評價,真是不容易。”
“要是慣常掌握的案情,”任沖自若道,“我也不怕你,只是這件事實在太離奇,為了對付你,我已經連着近一個月沒有進入過深度睡眠了。”
“我說呢……”周昇喃喃道,“難怪進不了你的夢。”
任沖只有五十來歲,看上去卻比六十齣頭的秦國棟還要老相些,或者說秦國棟保養得比他好。花白的頭髮往後精巧地梳着,沒有戴眼鏡,眉毛筆直,鼻樑高挺,法令紋很深,看人時目光總帶着一絲神秘莫測的疑慮之色。
“起來,跟着我。”任沖說,“不要亂動東西,也別妄想偷襲我。我的防身格鬥不比你差。”
“不敢,不敢。”周昇下床,任沖的手下給他上了橡膠手銬,周昇雙手被銬在身前,跟隨任沖離開醫務室,出了走廊。
四周的環境,周昇在黃霆夢中記憶里見過,這是趙梁的地下研究室,所以他現在正在延慶。任沖的步伐有力而堅定,帶着周昇與兩名手下,穿過走廊,來到正廳,沿着鐵板支架長廊快步下台階去,周昇一瞥研究室正中央的計算機。
“這裏以前是防空防核彈開挖的地下室。”任沖說,“大鋼門一落下,誰也進不來。”
“大什麼門?”周昇直到這個時候,還有心思開玩笑。
“不用東拉西扯,繞開話題了。”任沖說,“你就算有一百個辦法,碰上我,你也脫不了身。”
周昇道:“真沒幽默感。”
任沖與周昇來到這台巨大的研究儀器前,周昇眉頭深鎖,打量面前的計算機組,以及中央的一個小凹槽,顯然是用來擺放金烏輪用的。
“準備得挺充分嘛。”周昇喃喃道,“你們知道金烏輪很久了?”
“趙梁讓人改裝過。”任沖接過一名研究員遞過來的文件夾,隨手翻了翻,說,“這套儀器,以前是德國用以分析腦電波、判斷和研究癲癇的重要器材。後來加以改裝,涉及到‘腦電波干擾’的尖端領域,許多理論說出來,幾乎沒人相信。”
“聽不懂,”周昇說,“不用解釋理論了,現在要做什麼?”
“你……”任沖說一句被周昇噎一句,這是他當了領導以後極少碰上的。他注視周昇良久,周昇走向一張椅子,好整以暇地坐下,拍了拍扶手,蹺着二郎腿說:“這樣?主動配合你一下吧?”
任沖:“……”
周昇又說:“表情怎麼這麼奇怪?”見扶手上有條皮系帶,便自己扣上一邊,示意一旁的研究員過來幫忙。
任沖道:“你先下來!”
任沖完全拿周昇沒辦法,周昇側頭看那一大把連接在頭盔上的線,確實沒法做手腳,只得又轉身下來,任沖攤手,說:“把金烏輪給我。”
周昇不給也沒辦法,只得解下金烏輪交給他,一旁研究員走上前去,打開兩張椅子之間的一個裝置。
“這是趙梁為集成器特別定製的分析儀。”任沖接過金烏輪說,“看清楚了,你一直持有的東西,真正的作用是這樣的。”
周昇不由得皺起眉頭,眼角餘光打量周遭環境,每個角落裏都守着一名持槍的手下,時刻注意場中動向。
任沖低頭檢查金烏輪,它的顏色暗淡,比起周昇買來並做舊的贗品,依舊有點不太一樣,上頭還繫着余皓給他編的紅色手繩。
分析儀中有一個環形的凹槽,任沖喃喃道:“它已經等了兩年多了……”
任沖將金烏輪放在分析儀的凹槽上,並蓋上了透明的外罩。這時候周昇發現,所有研究員都隨之緊張起來,彷彿在等待着一個歷史性的時刻的誕生。
“你是它最開始的主人,”任沖說,“邀請你來,也是為了讓你一起見證這一刻。”
周昇沉默了,眉頭深鎖,透明罩殼蓋上后,金烏輪被嵌在了凹槽中,緩慢立起。接着,任沖吩咐道:“開始吧。”
一名研究員按下了計算機組上的一個按鈕,罩箱內落下銀白色的彷彿有生命般的溶液,開始腐蝕、溶化金烏輪!
周昇:“!!!”
“別擔心,”任沖看了周昇一眼,解釋道,“只是讓它還原到最初的模樣。”
那溶液很快將整個金烏輪連着紅色的繫繩腐蝕得乾乾淨淨,現出內里環形帶狀的線路,以及數枚水滴般不均勻分佈的晶體!隨着溶液退去,金烏輪的外殼全部消解,猶如一塊光裸的線路板,展現在他們的面前!
任沖:“你見過它的內部結構。”
周昇一時已忘了自己與任沖是敵非友,他走上前去,注視着罩箱內排布得整整齊齊、巧奪天工的金烏輪內的微型線路板,徹底震驚了。
“它是一種連接人與人腦電波的觸媒。”任沖認真道,“不過我想,最初製造出來時,注入裏頭的能量,已經耗得差不多了。”
“我一直有個問題,它究竟是哪兒來的?”周昇看着那複雜的線路,比絲綢還要纖細的、如光纖般的細絲連接了大大小小上百枚閃光的細小結晶,就像無數光線,連起了夜空中的大小繁星,罩殼中,儼然出現了一個小型的宇宙!
“很美的造物。”任沖說,“來自地外、天上,是它的唯一解釋,幸虧它在科技發展到如今的時代里被發現,人類才不至於落下遺珠滄海之憾。來,各就各位,開始下一步,周昇,你覺得它像什麼?”
“像銀河系。”周昇說。
金烏輪的外殼被溶解后,另一名研究員輸入指令,透明罩殼內充斥着磁力,底座“嗡嗡”地發出聲音,裸露的線路與連接晶體全部懸浮了起來。在罩殼內略分散開,緩慢旋轉。它帶着迷離甚至攝魂的光線,讓每個人身不由己地沉浸其中。
“接下來,你將看見更美的一幕。”任沖說,“我們會為它注入足夠的能量。”
周昇的心臟頓時劇烈地跳動起來!
“為集成器充能,檢查電量與儲備電源……”
“三、二、一……”
計算機屏幕上倒數完畢,任沖推上一個電閘,顯然也有點緊張,電閘被推到盡頭時,“嗡”一聲響,地下研究室內所有的燈一起滅了!這原本是周昇設法脫逃的一個好機會,但求知慾已超出了他的逃跑慾望,他決定認真看看,究竟會發生什麼。
電能從磁懸浮底座發出,充斥着耀眼的藍光,在漆黑一片的地下研究室內愈發耀眼,所有晶體近乎同時亮了起來,只有那最大的晶體依舊暗淡。但只是短短數分鐘,底座上的電弧便隨之沉寂下去,四周恢復一片黑暗。
“怎麼了?”任沖道。
“電能不夠。”研究員說,“耗能比我們想像中的要大。”
任沖拿過報告翻閱,周昇看出那是之前陳燁凱把金烏輪送到STA時的詳細分析內容,從那個時候,他們就已經在針對金烏輪做準備了?
“中央處理區的那塊電池無法充能。”又一名研究員說,“對外輸入的部分需要消耗巨量的能源,但是可以一試。”
周昇也發現了,朝任沖問:“為什麼?”
任沖更不知道了,只得同樣轉問研究員,一名研究員答道:“可能是因為輸入能量的方式不對,任總,需要繼續么?這只是準備階段,如果一邊充能一邊展開實驗的話,也許需要更強、更穩定的電力輸送。”
“需要多少能源,”任沖轉頭,吩咐一名手下,“去準備一下,調用足夠的能源,做好充足準備再開始實驗。”
周昇走近金烏輪,注視那枚最大的晶體,其餘小晶體就像星辰般圍繞着它,一輪充電之後,小晶體稍微亮了肉眼可辨的那麼一點。
“你想做什麼實驗?”周昇懷疑地看着任沖。
任沖道:“去你夢裏見個面,不需要消耗這麼多能量,現在倒是可以的。”
周昇開始警惕了,任沖的目的,彷彿並沒有這麼簡單,想做什麼,要調動整個地區的電力供應,來開啟金烏輪的所有功能?
“來,”任沖說,“打鐵趁熱,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周昇:“我建議還是再等等?”
但四處馬上有手下過來,把周昇架着,按在了椅子上,任沖則活動手腕,鬆開袖扣,捋起袖子,坐上了另一張椅子。周昇知道掙扎也是徒勞的,遂嘿嘿一笑,又見醫護人員過來,為他們注射鎮靜劑。
周昇朝任沖說:“任老師,五十來歲的人了,嗑藥對身體不好。”
任沖胸有成竹道:“當然不學趙梁嗑藥,要嗑也是你嗑,難道就想不到,給你加一點神經元抑製劑么?也太小看我了。”
周昇深吸一口氣,任沖說:“過於狂妄,過於囂張,從未有過敗績的人生,塑造了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做人嘛,一定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周昇閉上雙眼,醫護員彈了下針管,分別給周昇、任沖各自扎針,推入鎮靜劑。
“監測腦電波活動。”研究員說,“預估十分鐘內進入深度睡眠期……”
調查事務所會議室內。
“就是這樣。”余皓說,“我不知道他會被困在夢境裏,這個計劃說起來簡單,卻也不簡單……”
陳燁凱說:“周昇想讓你拿到他的一部分圖騰,讓你獲得開啟金烏輪的權限。”
余皓點了點頭,傅立群說:“當時該馬上叫醒周昇。”
陳燁凱答道:“槍頂着頭,我沒法動,你覺得像任沖這種人,會不敢下手?我也想過,如果不顧一切掙扎逃跑,開槍的瞬間周昇會不會被驚醒,但就算他醒了也沒有用,金烏輪還是會被任沖帶走。”
歐啟航說:“這不重要了,我倒是覺得你的設想有戲。”
陳燁凱說:“太危險了。”
傅立群道:“你嘗試過沒有?”
余皓:“沒有。所以,我需要大家的幫助。”
歐啟航:“你怎麼朝大家傳遞消息呢?”
“傳遞不了,”余皓說,“只能靠默契。”
陳燁凱說:“能不能在夢裏設計一個朝外界傳遞信號的方式,譬如說,感官的刺激,能讓我們注意到你有狀況,不用太複雜。”
余皓想了想,說:“也許可以,就像做夢夢見奔跑,晚上睡覺時,腿會不自覺地抽動……嗯,你們注意我的手指吧。”
傅立群說:“試試,但最好有醫生在你身旁。萬一不行,也好隨時喚醒你。”
余皓說:“如果失敗了,我還有醒來的必要麼?”
“別這麼說!”傅立群與歐啟航異口同聲道。
余皓卻看着陳燁凱,說:“如果周昇沒能被救回來,我一定會穿梭在潛意識的世界裏,直到將他找到為止。獨自醒來,對我來說,又有什麼用?”
陳燁凱意外地沒有說話,余皓認真道:“陳老師,我知道你能理解我。”
“你……”歐啟航說,“余皓,你不要這麼想。”
“最壞的情況,就是周昇被奪走圖騰,失去自我,被放逐到潛意識去。”余皓說,“那麼任沖會獲得金烏輪的所有權限,還給我一個沉睡的周昇,他再也無法醒來。對我而言,清醒着又有多大意義?”
眾人都不說話了,余皓說:“反正我想好了,從計劃開始的一刻,任何人都不用再來叫醒我。”
會議室里一陣沉默,外頭肖簡敲了敲門,推門進來,面對這沉默,倒不太意外。
“老闆問你們還要多長時間。”肖簡看了眼手上的表,說,“已經十一點了。”
陳燁凱說:“祝你順利,余皓。”
“祝你順利,”傅立群道,“把少爺帶回來。”
歐啟航說:“祝你順利,別忘了當初你是怎麼勸我的,余皓。”
余皓點點頭,笑了起來,說:“等我朝你們發出召喚。”
幾人出外,秦國棟的車隊已經準備好了,陳燁凱開了自己的車,眾人依次上車,歐啟航最後上來時,遞給余皓一瓶葯。肖簡在駕駛座外朝他們說:“待會兒跟着我們的車走,余皓,你想做什麼?”
陳燁凱:“我們有自己的辦法,出發吧,希望順利。”
余皓在車上數安眠藥,抓了一把,歐啟航說:“四到五顆夠你睡很久了,別多吃。”
傅立群擰開礦泉水,遞給余皓,余皓把近七八顆葯一次吞了下去,喝水送下,歐啟航將座椅放平,傅立群握着余皓的手。
“我要找回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天的記憶。”余皓答道,繼而閉上了雙眼,入夢。
“進入深度睡眠期……集成器開始發揮作用了,快看!”
研究員驚訝道。
所有人全部圍了過來,那如同光纖一般的金烏輪線路,正在傳遞着瑰麗的光澤,所有的晶體都在發亮,而中間那枚最大的晶體,則投射出波紋狀的亮光。
“用折射程序投出來看看。”
監測投到中央大屏幕上去,屏幕呈現出華麗的影像,茫茫雲海,金光萬道,周昇夢境中,天頂平台上,他手持金箍棒,面朝朝自己走來的任沖。
“沒有聲音……”
雲海翻滾,任衝來到平台中央,抬頭注視金烏輪。
“宏偉壯觀的景象,真是一件上天賜予人類的傑作……”任沖喃喃道,目不轉睛地看着金烏輪,“這就是與你的‘自我意識’融合后的所謂‘圖騰’吧,周昇。到了這個時候,你是決定將自我意識老老實實地交給我,還是打算最後再掙扎一番?”
“嘿。”周昇冷笑道,“好大的口氣,你忘了這是在我的夢裏?”
“理論上每個人只要在夢中掌控了自我意識,就是無所不能的。”任沖環顧四周,沉聲道,“夢境就是你的地盤,所存在的一切,都因你的自由意志而發生改變。只是,在腦電波集成器的力量下,意志強大的個體,對意志弱小的個體施加干預,才是正確的走向。”
周昇一耍金箍棒,明顯感覺到力有不逮,警惕地注視着任沖,手中發出微光。
“你的意志能有多強大?只要我在這裏殺了你,”周昇笑道,“現實中的你,就再也無法醒來了,任老師,掂量一下,你有沒有這個本領。”
任沖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值得的。既然不願將‘主控權’老老實實交給我,就別怪我動手了。”
周昇驀然拖出一道金火,朝任沖疾射而去!
調查事務所外,車隊開上街道,陳燁凱從倒後鏡內看後座的余皓,傅立群始終牽着余皓的手。
“他睡著了,別開太快。”
“沒關係,藥效起作用,不會這麼容易醒的。”陳燁凱答道。
余皓仰躺着入夢,身上蓋着傅立群的外套,一手露出外套,與傅立群互相牽着。
我們的故事,從哪一天開始?在我把門關上的那一刻,是不是內心深處,依然渴望着那扇門被他推開?歲月在他的思緒里不斷回卷,春來漫山遍野的綠意,冬天皚皚大雪,秋天金黃的樹葉……從他們在雪地中逃亡,見面的那一刻起,無數念頭如走馬燈般在余皓的腦海中閃過。
兩地分開時的視頻、周昇喘着氣,在站台上飛奔,追向已開走的高鐵;郢市的出租屋、年節時空山春曉外的雪地與飛來飛去的雪球、周昇將他護在自己身後,面對狂怒的父親;江岸上啟程的游輪、課上親手遞出的心;摩天輪上遠方的青山與面前緊張的人;更久遠了,那一切遙遠得就像上一生……
學院慶站在舞台上,余皓朝觀眾席上看,看見了周昇俯在最後一排的欄杆前朝他笑……寢室中的每日每夜,行李中褪色的象棋,晦暗的長城與驀然燃起、光耀世間的烽火,銀杏葉刷然飄散,一切定格在了周昇叼着煙,朝他要打火機的那個瞬間。
余皓走進自己的夢境,沒有了金烏輪的力量,一切顯得朦朦朧朧,就像瀰漫著一層稀薄的霧,遠方京城與群山,更遠的長城,就像水墨畫一般。
“是這兒了。”余皓低聲道。
他站在那水泥小屋的門前,說:“來吧。”
余皓推開了那扇門,內里卻毫無預料地出現了另一個人——那個曾經控制了他的圖騰的、黑暗的自己。
此刻,黑暗的余皓抬頭,有點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科洛西姆平台,金烏輪爆發出強大的火焰,周昇右手持金箍棒,左手燃起熊熊烈火,朝着任沖猛按下去。
“給——我——滾!”周昇怒吼道。
任沖朗聲道:“你知道自己犯下的最大失誤在哪兒么?”
任沖閃身避過,一步衝上圍欄,那爆髮式的速度又出現了!就像趙梁化作殘影一般,任沖的速度甚至更快,刷然躬身到了周昇腰間,一手格開他爆發出金火的左手,另一手握為拳,狠狠一拳將周昇揍飛出去!
“你從來只注意了夢境對現實的影響,卻很少去想,現實里一旦遭到了身體上的傷害,對夢境中的自己會有什麼影響。”
周昇拄着金箍棒起身,望向任沖,他的思維在藥物的作用下變得更慢,導致無法抵擋任沖正常的速度。但就在此刻,雲海聚集,變幻,浮現出周昇的黑龍背脊,正在背後悄然接近任沖。周昇抬眼,望向任沖,眼中現出狡猾的笑意。
“這只是一個開始。”任沖說,“此處的金烏輪,就是你的‘圖騰’?不要再玩花樣了。”
周昇猛然怒吼道:“你他媽的找死!”
黑龍突然從雲海中撲出,猛地抓住了任沖!任沖猝不及防被黑龍按住,抽身掙扎,周昇手中爆出金火,再次衝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