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初次相見
“將軍,上頭來人了!”
趙全腳下生風一般跑進來,“快,將軍,上頭的人來了!”趙全邊喊邊喘氣,“貝兆楹那個狗.日的,明知道兵部的人今天到地方也不說,他奶奶的,現在人都到衛所門口了,就咱們衛所出醜,他們在一旁看笑話。”
戚英姿昨晚上睡的晚,這刻鯉魚打挺一般從床上躍起來,趙全在門口喊:“快點的,人都來了,這會子都該進門了,將軍,你快點!”
戚英姿一把長發上還沾着稻草,她將長發用布條簡單束了一下,迅速往外頭走,趙全跟在後頭,說:“兵部的人,帶着調令來的,說咱們衛所,還有其他三個衛所都歸他們指揮,貝兆楹他們也在裏頭,你是沒看見貝將軍那臉色,垮得能滴水。”
趙全是個小靈通,他跟誰都好,跟自己衛所的兄弟們好,跟隔鄰幾個衛所的也都好,他是本地人,長大了就投軍,是以這一片的年輕人,他幾乎都認識。“將軍,我跟你說,有個兵部的主事,長得可好看了......”
戚英姿扭頭,“男的?”
“男的,男的。”趙全忽地拍戚英姿肩膀一下,“將軍,兄弟們都替你看好了,就他了。”
沈約初見戚英姿那回,一個女人風風火火從外堂闖進來,嘴裏說道:“末將有失遠迎,請諸位上峰恕罪。”那女人頭髮很長,用一根硃砂色的布條繫着,她身影一晃,那股子長發就盪一下。
戚英姿是個從五品的游擊將軍,武將比文官虛高一級,武將有正一品大將軍,文官卻只有正二品的九卿,六部尚書以及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及通政使司通政使。這麼算起來,戚英姿還算得上是沈約的上級。
戚英姿踏步進來,又彎腰行禮的時候,沈約要起身向她回禮,他身側的馬世遠倒是咳一咳,沈約一動,自己豈不是要跟着動。
馬世遠在京城都很少給人面子,到這東南沿海來,更是懶得跟人講客氣了,這刻道:“兵部來了命令,自即日起,寧波府十三衛所中四所聽我指揮,我們四所要團結一心,抵制海盜倭寇。”
戚英姿略看了貝兆楹一眼,貝兆楹也是個游擊將軍,就是前幾日與她一道活捉賴苞的那位。聽說這次立功請封,兵部考核後會給他陞官,不知道這回是不是連他的任命書也一道來了。
見馬世遠來勢洶洶,戚英姿不言不語,貝兆楹就沒有戚英姿這麼客氣,他狂放慣了,說簡單一點,他上頭有人。
馬世遠的手裏握着兵部的調令,但貝兆楹不給他面子,因為浙江海事官員升調權握在南京兵部手裏,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南京兵部叫兵部,北京的兵部,得加個行在,稱為行在兵部。
馬世遠是北京那邊來的關係戶,自己則是南京那邊的關係戶,不說誰壓過誰,叫貝兆楹多看馬世遠一眼,那也是不能的。貝兆楹懶得理會馬世遠,只叫馬大人拿出北京兵部的調令,戚英姿在一旁站着,人家要干仗,她也是懶得理的。
戚英姿不肯站在馬世遠後面,也不肯站在貝兆楹旁邊,便輕輕往後退了幾步,正巧退到沈約身邊去了,女將軍眉目清晰,神態疏朗,許是剛剛起床之故,一雙眼珠子黑黝黝亮晶晶的,多看她一眼,便發現她好像在笑。
沈約又看她,這回戚英姿不笑了,因為她也在看他。戚英姿心裏想:誰長得很好看?哦,他呀,對,是不錯,他剛剛是不是看我了,難道他看上我了?
戚英姿正了顏色,正要擺明觀點,沈約眼珠子朝上動了動,戚英姿疑惑,“甚麼?”手往頭上一摸,原來頭髮上頭還沾着一根被她壓碎的稻草穗子。
女將軍仰起頭,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那邊貝兆楹和馬世遠之間已經掀起了暗涌,馬家這位騎都尉說好聽點是來督戰的,說難聽點,不就是來爭權的?貝兆楹哼了一聲,甚麼也沒說,逕自走了。
戚英姿道:“兩位大人,末將已經準備好給兩位大人下榻的地方,就在這衛所後面,末將領兩位大人去看看?”
“不必了,我自己找個去處。”馬世遠初來就看了這衛所的環境,當真簡陋得很,寧波府是個富庶地界,他怎麼能住在這種地方。
馬世遠說:“我尋人另外賃個宅子,你們衛所將賃宅子的錢出了,至於他......”馬世遠看沈約一眼,沈約道:“不敢勞馬大人費心,下官就住衛所。”
“嗯。”馬世遠背着手,“這位大人姓沈,是兵部職方司的主事,你們好生看顧,到時候回京忘不了給你們請功。”說罷,馬世遠就迫不及待走了,這破敗環境,待多一會兒都頭疼。
人都走光了,戚英姿瞧沈約,“那......沈大人的行李呢,末將找人幫沈大人提行李?”
“不敢勞煩將軍。”
沈約也沒甚麼行李,他只得兩件換洗衣服,另有半袋子米糧,那是翰林院發的,他離開京城,賃的房子也退了,便將這袋子米糧取了出來。
“沈大人不要客氣。”戚英姿單手抱起那半石米糧,又騰出一隻手抄起沈約的包袱,她說:“衛所條件不好,沈大人受累,但大家都是這麼住的,這裏頭住了十多個小將,都是沒成家的,沈大人有事都可以叫他們。哦,還有我,我不住裏頭,我家在村子裏,我是本地人,家裏原先都是打漁的,家不遠,也歡迎沈大人隨時去做客。”
女人徒手抄起半石米的樣子一點也不見吃力,沈約跟在她後頭,幾次想要幫忙,戚英姿毫無察覺,等穿過了前堂,到了後院,她指着正中間那一間屋子說:“沈大人住這裏,我叫他們專程佈置過了,裏頭澡盆子馬桶毛巾都有,沈大人進去看看吧。”
戚英姿用提着包袱的那隻手推開房門,她站在門口,“沈大人?”
沈約有點不好意思,雖說她是軍人,講究與子同袍,但她好歹也是個女子,沈約只抬腳走了兩步,便又定住了。
戚英姿回頭望他,“怎麼了,沈大人,你是不是想方便?”
沈約正想着怎麼和她說,外頭就傳來聲響,“將軍,不好啦,蕭家被搶了!”
趙全和齊大有進來,說:“壞事了,一群人將蕭家搶了,我們的人知道的時候,蕭家的房子都被燒了,現在兄弟們都去了,將軍,你也去......”
趙全原本開着嗓子,這回一瞧見沈約,又見戚英姿站在人家屋子門口,便用肩膀聳了齊大有一下,“哦,也不是很緊急,搶都搶完了,沒事,沒事。”
齊大有也是有眼力見兒的人,跟着附和,“對,沒事,沒事,這事不急,不急。”
戚英姿蹙眉,蕭家被搶了,怎麼不急?她還想再問幾句,那兩人就爭先恐後走了,齊大有這時候的腳步也是蠻利索的。
戚英姿擱下東西,拍了拍袖子,“沈大人,軍中有事,我去看看,沈大人請自便。”戚英姿跨出門檻,大步往外頭走,又忽然想起甚麼,“哦,您的午飯我着人給您送來,您......”
“我同將軍一道去。”
“嗯?”戚英姿側目。
沈約道:“我同將軍一道去看看。”
蕭家是當地大戶人家,蕭家有一個大學士在嘉靖朝任官,寧波蕭園則是蕭大學士弟弟的產業,沈約路上聽趙全介紹了幾句,等戚英姿急忙忙帶人往蕭園沖的時候,沈約道:“戚將軍稍慢,約有話要說。”
“有話就說,有屁就......”戚英姿扭頭,見到沈約溫柔的臉,立馬放緩了語氣。女將軍送上一副笑臉,“不知沈大人有什麼話要說?”
沈約道:“聽趙統領介紹,蕭家被洗劫,好像不是海盜所為。”
戚英姿看趙全,“你說的?”
“我......那個......”趙全支支吾吾。沈約道:“戚將軍,蕭家如果是被仇家尋仇,或者是被其他商人報復,這類事情該歸屬寧波府衙管轄,絕不該將軍參與其中。我朝的武將沒有權利干涉......”
沈約有一大肚子的大道理,戚英姿睃他一眼,沈大人也正看着她,“除非戚將軍還能給出別的解釋,約洗耳恭聽。”
“咳”,戚英姿不自在地扭開頭,本想哄一哄騙一騙就算了,可這新來的兵部主事好像不吃這一套啊。戚英姿擼一下自己的長發,沈約道:“戚將軍不說的話,約只好如實向馬大人彙報了。”
戚英姿和沈約之間暗戰了幾個來回,趙全想要插嘴,齊大有將趙全往邊上一拉,兩人往路邊上去了。沈約眉目精細,戚英姿瞧他,心道,這大太陽底下看他,真是經看,跟工筆畫似的,人家是江山如畫,這人也長成了一幅畫。
戚英姿的眼神在沈約身上打了好幾個轉兒,沈約也好脾氣,任由她打轉兒,末了,才問一句:“戚將軍的說辭想好了嗎?”
“沒。”等說了沒有,戚英姿才發現自己又被詐了,她仰起頭,“沈大人多心了,哪有甚麼說辭,末將對朝廷一片忠心赤膽,絕不會哄騙上峰,沈大人千萬不要誤會末將。”
戚英姿說謊的時候,臉會不自覺泛紅,她一張臉從臉頰紅到耳朵根底,沈約也不點破,只道:“既是如此,那約只好向馬大人陳情此事,因此事涉及在朝中為官的蕭大學士,事關重大,約只好請示馬大人做主。”
初夏午後,烈日之下,戚英姿的眼珠子溜溜轉了一圈,她看趙全齊大有,“都給我滾過來,跑那麼遠做甚麼?”
沈約頗有耐性,戚英姿並非世故姦猾之人,這個女將軍,一點子事情都寫在臉上。趙全與齊大有慢悠悠挪過來,戚英姿踢趙全一腳,“事是你惹出來的,你說,你自己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趙全摳了摳頭頂,“那我說了啊。”
“說。”
“其實也沒甚麼,就是蕭家仗着上頭有人,蕭園管事的說他們大伯是朝廷的大學士,便仗着蕭大學士的名頭和海上的人做生意。”
“海上生意?”沈約蹙眉。
趙全道:“沈大人有所不知,海上做生意的不止一家,幾乎當地有權有勢的人家都和海上的人做過生意,蕭家就是,他們主要是出口瓷器和紙張,再從海盜手裏買香料,蕭家有錢到甚麼程度,他們在杭州府和南直隸都有個香坊,叫甚麼‘檀宮’。”
“南直隸的香坊大大有名,聽說咱們整個南邊的香料都是南京檀宮散出去的,因蕭家生意做的大,海上的人都想和蕭家合作。”
戚英姿道:“賴苞就是蕭家的主顧之一,他們一個在海上和日本家族打交道,一個在岸上和江南豪富們做交易,一海上,一陸上,兩家人承包了浙江這一片的海上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