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英姿勃發
“沈兄,兵部是個好地方,我記得龐瑄就是因為他有個遠房舅舅在兵部做承事郎,他便不能去了,他要迴避的。”楊寶兒拿着文書,說:“沈兄家中無人在朝做官,也毋須迴避,這就速速去報道吧。”
楊寶兒將沈約往外推,“字快些停下,別寫了,趁着太陽沒落山,這就緊着去報道吧。”
楊寶兒那模樣,生怕沈約因遲了時辰就被兵部退回的樣子,他步履匆匆,惹得周圍人都發笑,沈穆也說:“這就去吧,兵部不比翰林院,他們喜歡積極些的人。”
這話講得就很有技巧了,翰林院都養着一些什麼人,寫寫文章,打打嘴杖之人,兵部的調令一出,就是天南海北的疾走,可就沒甚麼閑日好度了。
沈約站起來,朝眾人揖手,又沖翰林院掌事鞠了一躬,他是個勤懇的年輕人,大家對於他的印象都不壞,掌事伸手扶他,說:“上個月發米半石,這個月過了大半,依舊發你半石,這就拿去吧。”
有人將米提上來,掌事道:“去吧,日頭斜了,別誤了時辰。”
沈約提着一袋米,腳步堅定地往外走,一人從旁處躥出來,那人扶着腰,“正巧,我要去街上看大夫,我家裏有車,載你一程吧。”
舒芬捂着腰,他在月頭的時候結束病假,回來接着工作,舒家的馬車就停在翰林院旁邊的巷子裏,小廝迎過來,舒芬指示小廝將米搬上馬車,沈約原沒見過舒芬,他過來翰林院協助謄寫的時候,舒芬已經因為觸怒皇帝而被杖責回家休養了。
兩人算得上初次見面,沈約正要道句多謝,就聽舒芬說:“上車再說,有幾句話交代給你。”
舒芬用非常緩慢的速度爬上馬車,沈約見他模樣,以為他是個重病之人,伸手要去扶他,裏頭說:“你自己上來,不用扶他。”
沈約上車之後才發現,霍韜也在車裏,這位年輕的國公爺正在吃點心,他端着一盤子小方糕,吃得起勁,沈約一見這種小方糕,便覺得這是揚州大廚做的。
“喏,吃點兒”,霍韜將盤子遞過來,說:“沈約,揚州人,正德二年三月里生的,”霍韜掐着手指,“這麼說來,你今年二十四歲了。”
“正是,學生今年三月里足滿二十四。”沈約捧着碟子,一口沒吃。
“嗯,三月二十三生的。”舒芬道:“吃,你吃啊,你不是揚州人嗎,不愛吃這個?”說著,還連塞了兩塊進自己嘴裏。
霍韜道:“朝里的規矩你應該也知道,有親戚關係的是不能在一起做官的,所有當官的都不能在自己的出生地當官管事,所以你這去處,他們也是研究了很久,任書來得慢了點,有點耽誤你了。”
“學生不敢。”
霍韜翹起一條腿,又扯了扯袍子,說:“不過也談不上甚麼耽誤不耽誤,只要不是軍機大事,就談不上耽誤。”
舒芬在一旁起鬨,“甚麼軍機大事,你不就是等着馬世遠滾去寧波,讓他陪着一塊兒去嗎?”舒芬又捻起一塊小方糕,說:“這回兵部要派人去浙江沿海督戰,那邊有流寇海盜,馬家的要去,你的任務就是千萬別讓他立功,別讓他一年斬殺千百個人頭回來,到時候制都制不住了。”
舒芬拍沈約一下,“你機靈點,我叔叔說你挺機靈的,在廷試上,生生把自己從第一名的位置扯下來,雖說不是不露痕迹,但也很有膽量,最後也算是有驚無險了。嘿,好樣的啊!”
舒芬的叔叔就是舒大春,禮部侍郎,三月一日廷試當日就在大殿上一直看着,對於沈約的表現,他一直是讚譽有加。
沈約頷首,“大人謬讚。”
霍韜嘆口氣,“別甚麼謬讚不謬讚了,你收拾收拾跟着去浙江吧,馬世遠的一舉一動你都盯緊了,他要是和賊首敵寇勾結就最好了,你尋個機會,把他給辦了。哦,我的意思是,不要給他機會立功,讓他一直碌碌無為是最好的,至於別的,你自己看着辦。”
裏頭霍韜和舒芬交錯着吩咐了幾句,外頭馬車已經晃到了兵部門口,霍韜說:“下去吧,這米我給你送家去,進了兵部,機靈點,這裏可不是翰林院。”
沈約攜着任命書進了兵部大門,他文弱清瘦的身影甫一出現的時候,就有人喊:“咱們新任的主事來了!”
兵部職方司主事,從六品銜,沈約吸一口氣,這裏就是他宦途的起點,他要爬得更高,更高。
接引的人是兵部職方清吏司的員外郎,姓趙,趙員外郎說:“職方司掌各省輿圖,武官賞罰,考驗功過,我們主要是協助郎中掌章繕事,至於其他文章,皆有胥吏照管。”
舒芬方才已經解釋過了,為何沈約進來就是從六品銜,因為職方清吏司沒有甚麼油水,老滑的人都不願意進來,有點門路的,又都往五軍都督府去了,兵部空有個調兵的名頭,領兵的實權卻掌握在五軍都督府手裏,所以兵部這職方司,留下的都是一撥老油子或者是純粹野心勃勃等待時機想干大事的人。
趙員外郎同沈約粗粗說了幾句,正要詳細分工的時候,又有人過來同趙員外郎耳語了幾句,姓趙的員外郎側目,后又領着沈約往裏頭走,說:“侍郎大人在裏頭,他有事交代你。”
沈約出來的時候,日頭已經暮了,外頭已經空了,巡夜的胥吏都出來了,見到他,“沈大人,您還沒走啊?”
沈約回了個笑容,“這就走了。”
是啊,這就走了,明日一早,東城門口,隨行出發。沈約的額角有些微微跳動,他沒想過這一天來得這樣早,就在這個五月里,他就要隨行前往浙江沿海督戰了。
這樣的旅途既新奇又冒險,胥吏手裏的燈籠明亮,沈約恍惚覺得他希望的大紅袍就在前方,又忽然心慌,自己會不會將命丟在那片未知的海域裏。
對於浙江沿海來說,今年是很有說頭的一年,因為今年海盜頭子賴苞被捕了。賴苞是這一片海域出了名的難纏戶,說他是個海盜,他也不是窮凶極惡那種,他喜歡和日本家族做生意,然後回來強買強賣,或者幫着日本家族做事,但他通常里不襲擊平民,只會打劫富戶。
“聽這片的老人講,賴苞原先也是個良民,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十年前就突然出門當海盜去了。嘿,我這可都是聽說的,真假不辨,大家聽聽就好。”說話的是米千里,是寧波衛所的一個低級提調官。
“我怎麼聽人說,巡撫大人被調走就是因為這賴苞,上頭嫌咱們的巡撫大人抓不到人,便把他召回去了。”
“嘿,不是我說,這回要不是咱們兄弟出生入死,那賴苞能這麼乖乖的束手就擒,他還不是早跑回海上去了?瞧他那船,船堅炮利的,那上頭可綁着兩門佛郎機,乖乖,兩門大佛郎機,聽說他是去廣東那邊找葡萄牙人買的。”
說起賴苞,大家還心有餘悸,這回領頭抓人的是游擊將軍戚英姿,戚英姿是個女人,這會子正盤着腿坐在矮桌邊上剔牙呢。戚將軍這回立了功,生擒了賴苞,她着人埋伏在水裏,又使計將賴苞船上的炮給堵了,賴苞情急之下往水裏跳,水底下又有埋伏,這回才算是天羅地網,無處逃生。
“將軍,這回您能升個參將嗎,我瞧您這回功勞挺大,人巡撫都捉不住的賴苞,您給捉了,可不是功勞大着呢!”說話的是齊大有,他是個老賴皮子,今年都五十有三了,世襲的軍戶,家裏只有三個女兒,他捨不得女兒到軍中來受苦,便一直在衛所里混着,不肯走。上頭都說了,許他回家務農,耕種軍田,他不走,他說丫頭們受不得這種苦。
齊大有這話說出來,大家都鄙視他,因為他們領頭的就是個女人,游擊將軍,戚英姿。聽了齊大有的話,戚英姿咬着一管子麥穗,在嘴邊抖了抖,“誰知道呢。”
是呀,誰知道呢,上頭的心意,陰晴不定,說給你加官進爵,一句話的事,說撤了你的官,叫你滾回家種田,也是一句話的事。瞧那剛被召回的巡撫大人,不就是個活例嗎?
“我看沒這麼簡單,搞不好咱們這一出是白乾,差一點的,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劉若誠是個守備,低級的,指揮不動人的低階守備,他手裏沒有一兵一卒,也沒有鳥銃大炮,就有一張嘴皮子和一個好腦子。“去的又不是只有咱們一個衛所,他們死的人多,我看到時候功勞要算他們身上。”
“我呸!比誰家死的人多算甚麼本事。”戚將軍身子一翻,從土炕上坐起來,看那架勢,活生生的鷂子打挺,女人將嘴裏的麥穗一吐,“我告訴你們,功勞是要搶,但不是這麼搶的,你們要是敢虛報咱們衛里的死亡人數,我跟你們沒完!”
齊大有望着屋頂子,他說:“我年紀大了,也過不得幾年,報我死了也好,總當個殉國。我家裏還有幾畝薄田,也不至餓死,我不死的話,還不知道能熬到甚麼時候,我活到七十歲,也就是每年多領幾石口糧而已。報我死了吧,我們多損失個人頭,也好給大家請功。”
屋裏霎時靜默,齊大有是真心的,大家都知道,戚英姿也知道,但齊大有家裏環境並不像他說的那麼寬裕,他家裏是有兩三畝田,但那都是鹽田,不產糧食的。他幾個女兒嫁的都不是甚麼富貴之家,齊大有還有個瞎了眼的老母親,就靠着他養活。軍中雖說也不發個金山銀山,但每年的糧食都是不少的,另外還時有補貼,就上一季補貼的‘妻糧’,每人都有十二石。十二石雖不說多,但也足夠一家人吃上些日子了。
戚英姿扭開頭,她想帶着弟兄們往前沖,但不是以這種形式,不是以這種拋棄兄弟換取功名的卑鄙方式。齊大有確實年紀大了,比如這次圍捕賴苞的行動,他就沒有參加,他跑得不夠快,行動也不如年輕人利索了。
“行了,閉嘴!別說了,你就好生生在衛里守着,有我在一天,你就在一天,我給你養老。”戚將軍一腳跺在地上,“不說這個了,下個話題。”
齊幼林立馬接話,“將軍,上回咱們在賴苞船上摸到的東西,我都賣出去了,換了東西,不如......”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這是違反禁令的事兒,誰也不敢宣揚。朝廷三番五次下了禁止私自海上貿易的禁令,雖說大家都是當耳旁風,但戚英姿是不許他們四周高調胡咧咧的,這又不是甚麼合法的光彩事情,沖誰去嚷嚷?
“換了甚麼?”
“將軍,你瞧,”齊幼林和顧師洋兩人輕手輕腳摸出去,又提了十七八個籃子進來,年輕人靈活,東西一搬進來,就把門關上了。“喏,這是肉,野豬肉,我們專門去買的,還有澡豆,是香的,將軍,我專門給你抓了一把。”
齊幼林將一捧紙包的澡豆子送上來,“將軍,這是找波斯人換的,好東西,你聞一下,香得不得了。”
戚英姿瞥他,“你是說我臭?”
齊幼林蹙着眉,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有人接話:“他是想說,將軍你該從頭到腳好好洗洗了。”
眾人笑成一片,屋裏十八個人,東西都已經分配好了,一人一籃,籃子裏有新鮮的一刀野豬肉,還有一隻烤熟了的燒雞,另有一貫錢,並着一壺酒。這是戚英姿建立下來的慣例,每回贏了仗,就分大家一點東西。
東西已經在這裏,一人拿走一籃子,時間已經晚了,有人起鬨,“走吧,咱們將軍要洗澡了,別打擾人家洗澡找男人。”
眾人笑着準備散了,輪到齊大有的時候,他沒有要,戚英姿喝一聲:“慢着。”齊大有轉過身來,他真的是老了,這轉身的功夫,都稍嫌遲緩。“將軍,我......”
戚英姿彎腰將籃子遞給他,“怎麼的,還想我給你送家去啊?”
齊大有這回沒參戰,他不好意思分東西,他心裏想深一層,別說這次,自己以後怕都是個拖後腿的了。哪裏能回回躲在衛所里,兄弟們去出生入死,自己還恬不知恥分一杯羹呢。
戚英姿盯着他,有人拍他肩膀,“拿着吧,你該得的。”
劉若誠會說話,勸了幾句,等齊大有抿嘴終於肯提東西走的時候,戚英姿嘆口氣,“想這麼多做甚麼,有吃就吃,有喝就喝,誰能奈他何。”
劉若誠笑,“人老了總會想得多一些的,有對死的恐懼,也有對生的眷戀。”
戚將軍將袍子一拉,在矮榻上坐了,說:“找我有事?”
“上面的任命快下來了。”劉若誠盯着戚英姿,“你別失望,是貝兆楹,他可能要升個參將。”
“哦,這樣啊”,戚英姿隔着靴子撓了撓癢,又覺得撓不到癢處,便力氣大了些,那齜牙的樣子,好像能捏死虱子。
劉若誠扯出個布袋子,他擺在桌上,“這是龍涎香,他們沒捨得賣,特意給你留着的。”
龍涎只需湊近一聞,這馥郁香氣便直往人心脾里躥,女將軍道:“賴苞那廝還真會享受,真他.媽的香。”
“還有個東西,我沒讓他們知道,讓他們知道了也不敢讓他們拿去賣。”劉若誠嘆口氣,從懷裏取出個物件,裹得嚴嚴實實,“你也小心了,別明天就捅出去了。”
“甚麼東西這麼寶貝?”
這是一組白玉十二月令組配,就這豆大芝麻亮的燈光下,都能見它通透。戚英姿湊近了,“這是個甚麼玩意兒,皇帝老子戴過的?”
“雖不中,亦不遠矣。”劉若誠搖頭晃腦,又開始弔書袋子,“據考證,此物是當年朱溫稱帝時佩戴的組配,這一組白玉......”
“砰!”戚英姿猛地一拍桌子,“他奶奶的,賴苞好大的膽子,他還想做皇帝不成?”
賴苞要是不被抓的話,在海上可不就是個土皇帝,他手底下有五十艘大船聽他指揮,戚英姿握着拳頭,劉若誠瞧她那樣子,趕緊添一句:“上頭就快來人了,咱們見機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