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雲娘摸了摸那個西字,忽聽卜老闆道:「杜娘子,你先慢慢看。」原來又有客人到了。
雲娘一抬眼,原來卻是湯巡檢,正向小店走來,還向她一笑。
雲娘的心便撲通一跳,趕緊拿手在上面一按止住了,從那日陳大花來了自己想通后,她已經不再躲着湯巡檢了,見了面也只如常地招呼,現在也趕緊還了一禮。他們只能是鄰居,就按鄰居的禮數好好地相處就行了。
只是退回到店裏,雲娘裝做看書,卻悄悄瞧着湯巡檢,倒不是看他的人,而是看他選什麼。畢竟要給他送禮,便照他喜歡的樣子再買些就成了,心裏又慶幸,今天果然來對了地方。
平日湯巡檢從不在街上走動,沒想到他原來是逛這家店的。
不料湯巡檢也正拿眼看她,一時間兩雙眼睛對上了,嚇得雲娘趕緊轉了回去,順手打開那本《西廂記》擋在臉上,然後從書下面看湯巡檢。
湯巡檢到了店裏卻不去看文房四寶,也不去看那些書,甚至也不向裏面走,而只在店最外面的大木箱子裏撿了樣東西隨意地看。
雲娘卻知道那大木箱子的,前兩年她陪三弟買書,三郎就在大木箱子裏撿了幾本書,只有平日裏一兩成的價格,據說是大戶人家不要的舊書,聽卜老闆說他有個在京城做門房的親戚,大戶人家不要的東西扔出來,連箱子一同送船上運過來才不到一兩銀子。
也不知湯巡檢為什麼也要到這裏面來挑書,明明架子上有很多乾淨漂亮的新書,那才更適合他這樣的人物看。
雲娘心裏懷疑,卻一直拿眼覷着,見湯巡檢從箱子裏拎出來一個捲軸,打開是一副畫兒,她從一側看不大清,只恍惚看到有花有鳥的,倒很好看。
這邊卜老闆便趕緊道:「這是京城裏名家畫的,十兩銀子。」
雲娘便生氣了,她也曾在這箱子裏買過一張畫呢,回去鉸了鞋樣子,才給十個錢,卜老闆真敢拿着這舊東西騙人!
盛澤鎮裏的生意人就是這樣的,頂喜歡欺負外鄉人和不懂行的人。綢緞的價一般不容易離譜是因為牙行太多,只要貨比三家就好了。但是這文房四寶只卜家獨一份,就從沒有個准準的價。先前三弟自己來買紙筆,就貴得很,後來雲娘便自己來,講了幾回價才覺得差不離。
現在湯巡檢來了,卜老闆便更黑了,別看他平日常在大家面前說頂佩服湯巡檢的為人,可真是騙起錢來就誰也顧不上,又一個勁兒地誇着那畫怎麼好,要十兩銀子已經是看在湯巡檢的面子上便宜了。
若是騙別人,雲娘可以不管,但是騙到了湯巡檢,她便不會讓的。
他們至少是鄰居,總不能看着鄰居被騙吧。
雖然這個理由她自己也覺得不大可信,因為陳大花也是鄰居,但若被騙了她一定不會管。
可是,雲娘也還有一個理由,陳大花那樣精明的人,就是自己被騙了,她也不會被騙呢!
雲娘這樣想着,就見湯巡檢只聽卜老闆口若懸河地講着,一句也不言語,看了幾眼放下了又拿起一張,卜老闆又笑道:「這張也一樣,都是一個價。」
雲娘看着湯巡檢雖然依舊沒什麼表情,卻拿手指在畫上輕輕撣了撣,將那上面的浮灰撣了下去。
湯巡檢那樣一個平日裏穿着極乾淨的人,竟肯為這幅畫撣灰,雲娘就明白他看上這畫要買,只怕他上當,又不好直說壞人家生意,見卜老闆正在他們二人間,面對着湯巡檢,正將這畫吹得天花亂墜,便輕輕咳了一聲。
湯巡檢聽了咳嗽果然抬起頭來,雲娘便向他眨了眨眼,用手指着那畫搖了搖頭。湯巡檢果然便明白過來了,卻不動聲色,依舊放下,又將其餘的畫都看了一回才轉身走了。
卜老闆見生意不成,只得轉了回來,卻見雲娘正拿了店裏最好的一對兒徽墨顛過來倒過去的看,又來回敲着,聽那清脆的聲音,便道:「杜娘子,你可真是識貨的人哪!我們滿店裏只這一對兒墨是上好的,先前張舉人定了要送座師的,後來他那座師犯了事,便沒送出去,又拿回我這裏寄賣,一百兩銀子平出,我一文不賺的!」
這對兒徽墨的事雲娘聽卜老闆說過一回的,只是那時他還說是一百二十兩銀子,自己也曾問過三弟,才知道原來好墨竟真能賣很貴很貴的價,差不多跟金子一樣。
眼下這兩塊墨便跟石頭般的,硬邦邦沉甸甸的,上面用金粉寫着幾個字,相互敲擊一下,竟有金石之聲。
卜老闆便又道:「你知道嗎?這墨是在松煙之中又加了珍珠、玉屑、龍腦和生漆,足足要搗十萬杵才能成呢。」
雲娘湊到鼻子處一聞,果然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清香,聞着便覺得頭腦清醒,心中更是喜歡,便道:「我只有五十兩銀子,若是能拿,就拿着了。」
卜老闆拍胸叫起屈來,「杜娘子,我們小店哪裏有那樣大的利?這是寄賣的,我一兩銀子也不賺給你八十兩好了。」
「五十兩就五十兩,再多沒有了。」
「最少七十五兩!」
「就五十兩!」
「七十兩,」卜老闆攤手道:「也就是因為杜娘子是老主顧,才能這個價拿,又因為我們盛澤鎮文風不盛,這樣好的墨沒有人識得。」
雲娘思忖一下,「也就算了,我真沒有這許多銀子。」放下墨便要走。
「杜娘子,杜娘子,」卜老闆趕緊攔住,「這墨壓在我手裏已經兩年多了,若是杜娘子的弟弟買去送禮絕對是上佳的,我寧肯什麼也不賺也不想留着了,就再讓十兩銀子。」
雲娘便拿出身上的荷包,從裏面倒出一兩多的散碎銀子,還有幾十個銅錢道:「再就只有這些了。」
卜老闆唉聲嘆氣,那墨張舉人打了半折只要五十兩銀子寄放在他這裏,結果兩年多才賺了一兩銀子,實在划不來,但總歸是生意,又怕再放着沒有人買,終於還是答應了,重新裝回盒子裏包上。
雲娘便又道:「順手把那箱子裏的那幾張畫都給我包上,我回家糊牆。」
「哎呀!杜娘子,你可聽我剛向湯巡檢要十兩銀子一張?這可是京城名畫師的畫啊!」
雲娘嗤地笑了,「新年畫才二十個錢一張,你這舊畫就敢要十兩銀子?」
「那怎麼一樣?這是名家畫的。」
「你別跟我說什麼名家不名家的,若是真名畫家,怎麼不掛在架子上好好擺着?」雲娘擺手道:「湯巡檢為什麼不買,他早看明白了。你這些說辭只好騙騙不懂的人,在我面前還是別說那些,趕緊給我包了家去糊牆。」
卜老闆並不甘心,便道:「杜娘子,這畫果真好,你只摸摸這紙就知道了。」
雲娘上前摸了摸,覺得紙果然很厚,原來這些畫是裱在一層紙上的,突然又發現那畫軸上裝裱的卻是上好的雲錦,只是有些年頭,很是陳舊了,看着便不起眼,更是明白這畫一定要買下來。數了數共六幅,便蹙眉道:「也罷,糊牆也能結實些,等跟我去取那五十兩時再我多借一百錢給你吧。」
卜老闆便應了,將東西一總包了給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