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論起孝敬公婆,雲娘從來自問是極盡心的。從嫁入鄭家起,她和丈夫便將家事全部接下,不再讓老人家操心,將他們奉養起來。待家業漸漸好了,給老人家用錢就更沒省過,只說在盛澤鎮裏,除了自家,哪一家捨得給老人家每天燉了燕窩吃?就是鎮上唯一有功名的張舉人家,還有開着最大絲綢牙行的孫家,那一次他們兩家的當家太太見了自己買了這許多燕窩也都咋舌。
張舉人家裏不過是每到了冬至才開始給公公燉燕窩,吃到了春分就停,張家婆婆都沒有;至於孫家更是小氣,每賺了錢,只留下些散碎的家用,其餘盡數換了元寶藏起來,一錢都不肯用的。
前年冬至時鄭源和自己去買了燕窩,當時鄭源也曾猶豫過只給公公一人買,還是自己下了決心,「每天一兩多銀子,家裏別處省一省也就有了,別讓婆婆心裏難過。」
從那時起就定下這個例來,二老每人每天一早一碗冰糖燕窩,再跟着季節加些雪耳、枸杞、牛乳、桂圓之類。
去年鄭源失了一千匹綢,又將家裏攢了三四年的家底也全用光了,雲娘也沒有停下二老的燕窩,畢竟都吃慣了,且吃上這兩年二老身子果然健旺起來,不再像過去一般時常這裏疼那裏病的,就是自己再苦些也不能短了老人的。
從丈夫遇到禍事,家裏丟了上千匹綢時起,雲娘便減了自己的吃穿用度,過年時的新衣省了,先前每天一顆的雞蛋去了,不是她日子太過仔細,而是當時真的沒法子。
那時鄭源回家了也只是叫惱,又將家裏所余的現銀錦緞都拿了去府城,說要打點官府找回匪人。而家裏這邊織錦也是要付工錢、買絲買線的,最初的日子果真是一個錢都沒有,所以便省到了極處,直到後來織了綢才緩過來,公婆粗心想不到,雲娘也沒有再提,便一直與荼蘼一樣隨意吃飯菜就罷了。
今天的事說起來荼蘼就是好心,且她又一向想不到太多,便做主加了蛋,婆婆又不是不知道荼蘼的性子,何苦與她爭?
雲娘從不會因為一兩燕窩頂得上幾百顆雞蛋而不平,老人家都是從年輕時候苦過來的,現在享福是應該;她更不會因為婆婆的小氣不滿,婆婆就和自己的父母一樣,都是經歷過窮苦的時候,當年自己年幼時,娘也捨不得把雞蛋給自己吃,只有最受寵的弟弟偶爾能吃上一個,其餘的都攢起來換錢,她們那一輩人的想法就是,能吃飽飯就應該知足了。
但是雲娘卻在意一點,那就是她不願意在外人面前失了顏面,被人說嘴。
雲娘最是好強,也正因這股子好強勁兒,她比旁人都能幹,做什麽事也都比旁人出色,所以若自己在鄭家吃個雞蛋都要被婆婆挑剔,還要荼蘼賠了,讓人家傳出去成什麽樣子?她再沒臉見人了!
難道自己每日從早到晚的織錦,竟連個雞蛋也掙不來嗎?這個家裏兩層的青磚樓房不是靠自己一匹匹綢的織,一兩兩銀子的攢才蓋起來的嗎?除了自己用的這台專織妝花紗的織機外還有五台普通的織機不也是自己一台台掙回來的嗎?去年丟了一千多匹綢,弄得家底全空了,秋天時家裏不是又攢起一千匹綢讓鄭源運到府城裏賣了嗎?這幾個月又積下一百多匹,而且還有自己這十匹妝花紗呢!
杜雲娘平日性子還算溫和,可是卻不是個軟麵糰,別人不惹她還罷了,若是讓她起了性子,一向無人能爭過她的。
她嫁到鄭家後遇到第一個新年,要回娘家時,公婆只拿了幾十個錢打了兩斤最便宜的酒和買了兩匣子最便宜的點心讓鄭源帶她回去,擺明了看低自己和娘家,當時鄭源也覺得東西太差了,卻不敢說,只暗地裏勸她,說他還有幾百錢私房,等出了門在外面再買些東西添上。
雲娘才不肯,鄭家求娶時可是請了三五回媒婆上門,杜家又看鄭源生得好,嘴又甜,家裏又住在盛澤鎮上,做着絲綢生意,才點頭同意家裏與鄭家接了話。至於最能看出女兒家身價的聘禮,杜家又要了足足十六兩銀子,八樣首飾、八匹綢緞的聘禮,當時在杜家村裡是最高的,自己見鄭家不還口地答應,才覺滿意。
沒想到才嫁過來一個月,竟然只拿幾十錢的東西打發她初二回娘家,雲娘可丟不起那樣的臉。當時便說不回了,託人捎信回說婆家有事晚去些,然後便也不管什麽過年不做活計的老規矩,從鄭源手裏拿了那幾百錢,買了好蠶繭,白天依舊與人說笑玩鬧,夜裏卻關上門繅絲,十幾天就繅出好多斤,拿去織錦的人家,人家見那絲光亮整齊,立即給了一兩銀子,雲娘拿那一兩銀子買了兩壇惠泉酒、兩匣子百香齋上好的點心,又給父母、侄子侄女都買了衣料玩意兒,才與鄭源在正月十五風風光光地回了娘家。
自那以後,雲娘再回娘家,公婆再不敢像打發叫花子一般了,都要備上等酒禮。雲娘拿着東西也理直氣壯,她娘家雖然不過是普通耕讀人家,但在村裡極有名聲,哪一家辦紅白喜事都必要請爹過去主事,且家裏嫁自己出門時,不但將鄭家的聘禮全數帶了回來,又給自己添了四樣首飾、四套衣服,一架值五兩銀子的繅車做嫁妝,也是杜家村女孩中數第一的。
自己嫁到鄭家也從沒閑過,繅絲、並絲、織錦、織紗,幫着丈夫掙下家業,難道還不值得鄭家四節八時拿像樣的禮去娘家,給娘家足夠的面子?
雲娘不只會一聲不響地與人爭勝,若是到了必要說話的時候,她的嘴也不是讓人的。小時候與鄰村的小孩子吵架就沒有輸的時候,雖然大了再不與人起口舌之爭,但是一年前她與豆腐西施那一場仗,她一個人對着豆腐西施和好幾個食客,一句髒話也沒有,卻穩穩地佔着上風,沒有別的,靠的就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又站得住理。
現在雲娘雖然是在說荼蘼,但卻將眼角掃了一眼公公婆婆,其實從她將雞蛋端過來說時,意思就很明白了,不管是誰的主意,杜雲娘想吃雞蛋就有資格吃,先前她不吃是為了家裏省,現在誰若說不讓她吃,還是先掂量掂量再說,她自忖每日吃個雞蛋算不得什麽,就是要吃燕窩,又有誰敢不讓她吃?
果然鄭父先看出了眉眼高低,便咳嗽了一聲道:「荼蘼,老婆子嘴碎慣了,讓她自說去,你不要理她,早上給雲娘加個蛋不算錯。」
鄭母聽了也不作聲了,雲娘眼尖,早發現公公的袖子動了動,便知道他在桌子下面拉了婆婆一把。既然如此,雲娘也不會再說什麽了,其實她覺得自己正年輕,身子好,多吃些苦倒不要緊,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掙下家業。
一早有這麽個小風波,大家便各自專心吃飯,一時悄無聲息,只有荼蘼用大大碗公盛了滿滿一碗紅豆棗粥,坐在門檻上吃得呼呼響。
平時若是她吃飯時發出這樣大的聲音,鄭母總會說些她吃的多、家裏雇她做事虧了的話,讓她將聲音降了下去,今天因為添了堵,又恐雲娘生氣,便也不管她了。
【第二章一語驚醒夢中人】
早飯剛吃罷,就聽院門又響了起來,該是家裏僱用的織工們到了。
荼蘼打開大門又去開織房的門,雲娘這時亦站了起來,將剛剛的不快都收了,畢竟是一家人,事情說通了便就過去了,誰還能記在心頭過年不成?她向大家笑道:「今天再織上一天,將手頭的活都做完了,從明天起大家便歇着吧,過了十五再回來,晚上走時都來結工錢,我家還有過年的賞錢,給家裏老小買些年貨吧。」
大家聽了都笑了,紛紛道謝。
他們之所以長年在鄭家織錦,也是因為鄭家的雲娘自己織得一手好錦,且又待人和氣公正,就比如現在,趕在年前,大多主家會一直讓織工上工到臘月二十三小年前才放假,但云娘卻總要提前了兩三日,為的是讓大家能歇上兩天給家裏置辦些年貨,特別暖人心。
這幾年得了養蠶織錦的利,盛澤鎮上多是溫飽之家,就是最普通的織工只要早上到平安渡邊找到僱用的主家,織上一天的錦,總能得兩百錢的工錢,度日是盡夠的,至於到鄭家做的織工,都是手藝極好,不僅織得快,且織出的綢又勻凈,最少要每日三百的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