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雲娘正要拉住荼蘼不叫她說這樣的話,就聽樓上傳來了重重的咳嗽聲,便低聲道:「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多話,老人家不愛聽呢。」
荼蘼最是大剌剌的,便吐了吐舌頭,「我一早起來哪裏能記得住這許多?」說著便問雲娘,「娘子,今天做什麽?」
雲娘便如平常一般吩咐荼蘼,「將兩個灶都燒了,將昨日晚上泡好的燕窩加了雪耳放在灶上燉着,過兩刻鐘再加冰糖,再燉半刻就拿下來。燕窩好了便用酒釀煮兩顆蛋,不要燉老了,只糖心便好。另一個灶上先熬紅豆棗粥,粥開過幾滾便放在木桶里蓋上蓋子燜着,燒上水,待老人家起來洗漱用。」
荼蘼應着,按雲娘吩咐趕緊忙了起來,雲娘知她雖然心思簡單,但手腳俐落,只要吩咐好了做事便不會錯,又不會偷懶,便放下心回去織錦。
天色轉亮時,聞到酒釀和米粥的香味,雲娘便放下梭子熄了燈燭,起身到了正堂,見公婆已經洗漱好了正坐在當中,見她便都急着問:「今天這匹錦可能織好了?」
雲娘笑道:「一早又趕出一些,今天定是能織完,就是差了些,晚上再熬一夜也能織好。」又道:「一會兒我想出門一趟,順便去孫老闆的牙行,讓他明天帶了銀子來家裏取錦。」
鄭母臉上便帶出不快,「這次的錦你不等源兒回來便賣了?」
明明丈夫這一年多出門賣錦的銀子還不如在盛澤鎮的牙行賣得多,但他卻堅持還要去府城,就是公公婆婆也都願意。中秋前家裏便爭過一次,最後是她退讓了事,現在鄭源一去又是四個月,說過年前回來,可臘月二十了還沒見人,難道要再等着他賣錦?
公婆不情願自己賣錦雲娘是知道的,畢竟平日裏都是鄭源打點這些買賣的事,但是雲娘這次已經打定主意,定要在盛澤鎮將錦都賣了,鄭源就是過了年想走,也沒貨可販。
是以雲娘已經想好說辭,便笑道:「我想年前將家裏的錦都出脫了,換了銀子好過年,等明年開年後就去吳江縣裏買新織機,再雇了人織錦。十台織機管起來事也多,要用的絲也多,鄭源便也留在家裏照應。」
鄭父鄭母面面相覷了一下,見雲娘語氣雖緩和,但顯見是拿定了主意的,也知道媳婦一向要強,且因為販綢的事已經吵了幾回,這一次她定是不會再退讓了,便道:「你若要賣給孫老闆,便讓他來家裏與我們說。」
雲娘明白公婆是好心,恐怕自己一個年輕婦人被騙了,大筆的銀子出了差錯,這一年的辛苦又是白費,所以便笑道:「公公婆婆想得對,我便給孫老闆捎話,讓他帶了現銀來家裏,到時候你們二老收了銀子,核准無錯,才將綢交給他。」
她又叮嚀道:「公公婆婆,孫老闆來買綢時,可不要只收牙行尋常的價。一來是要過年,綢賣得最好,綢行都加了價,二來我們家的綢要比別人家都好。普通的綢要每匹加兩分銀子,妝花紗每匹加了五兩銀子。孫老闆若是不答應,我便再找別人,定能賣上這樣的價,不比源郎販到府城少。」
見公婆雖沒說什麽,卻依然不大高興,雲娘又笑道:「眼看着就要過年,家裏放着許多錦還不如換了銀子,過了年便去買織機再僱人織錦,每日裏的進項能有多少,公公婆婆算一算就知道了。等明年再添十台織機,一年年地滾下去,我總要給我們家置一百台織機才行。」
雲娘性子雖然要強一些,可卻是過日子的好手,先前她在娘家便是有名的巧姑娘,他們也正是看好了她才一次次地求娶,娶到家裏果然極旺家,不過幾年,鄭家蓋了青磚樓房,置了織機,現在已經是鎮上的富戶了。聽她的打算,還要為家裏置下一百台織機,豈不成了鎮上一等的人家了?
鄭父鄭母的神情便鬆動下來,「你若是非要如此,便讓孫老闆先把銀子送來,我們驗看了無錯,再將錦給他。」
雲娘早就算計好了這一層,便點頭笑道:「銀子的大事,我原也是想必得公婆看過才行的。」
人老了都愛財,鄭家現在雖然是雲娘當家,可是她手裏也只有些散碎銀子,真正大筆的銀錢都收在公婆屋裏。雲娘從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都是一家人,公婆還不是為了家裏打算?
事情就算說妥了,這時荼蘼已經將茶飯端了上來,鄭父鄭母每人面前先擺一碗燕窩粥,又是一個酒釀雞蛋,然後也在雲娘面前放了一個,笑道:「娘子這幾日太辛苦了,我做飯的時候就給娘子也加了一顆蛋。」
鄭母的臉刷地拉了下來。
雲娘也怪荼蘼沒心眼,婆婆一向過日子最仔細的,這一年家裏用度又緊,見自己平白加了一顆蛋,定是不舒服,於是趕緊笑道:「婆婆,我這兩天是覺得身上乏得很,便讓荼蘼加了顆蛋。」
鄭母便板著臉道:「現在東西越發地貴了,一個雞蛋竟然要五個錢,我們年輕時生了孩子坐月子時也不過每天吃上一個,孩子滿月便停了,如今的小媳婦總不如我們會過日子,平白地就吃,也不怕把家裏吃窮了。」
雲娘聽了這話心裏堵得難受,但是卻也心虛,自己嫁進門就要滿五年了,不用說兒子,就是女兒也沒生下一個,所以再怎麽能幹,再怎麽會為家裏賺錢,也算不得好媳婦。
可是剛成親時忙着掙家業,又想着還年輕,從沒在意孩子的事,日子好些了剛提起來,丈夫就遇了禍事,更是一心織錦掙錢。
轉眼已經過了五年,家業算是有了,可是丈夫這一兩年裏滿打滿算在家裏只住了一兩個月,這期間還要算上他到鄉下收蠶收絲收綢的,兩人真正在一起並沒有幾次,怎麽能生出孩子來?
而且越是急,越是沒有喜信,去年雲娘找過鎮上最有名的何老大夫看脈,好在老大夫看過只說自己並無惡疾,只要好好將養,再放寬心定能生下孩子。是以,她現在最盼着鄭源趕緊回來,也不讓他再出門做生意,兩人好生養個孩子。
沒孩子的事,先前家裏雖然也提過幾次,但都是好言商量着要怎麽辦,婆婆還是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雲娘一口粥便梗在喉嚨里,半晌咽不下去。
婆婆這麽大年紀了,生孩子的事自然是盡懂的,自己請何老大夫看診她也在一旁,老大夫的話她也聽得真真的,現在竟然還用沒生孩子的話來堵自己,這哪裏是一家人的樣子?
大約也是因為這些日子累得慘了,一向要強的雲娘突然間生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只覺得渾身無力,心灰意冷,了無意趣。自己一日要織十個時辰的錦,為的是什麽,原來就是聽這樣的話嗎?
雖然恨不得立時拂袖而去,但云娘又是最好面子的,媳婦哪裏能與公婆當面打擂台,荼蘼雖然在家裏做熟了,卻也是外人,倒讓她笑話。所以她依舊穩穩地坐着,亦不與婆婆大聲吵嚷,只將那顆酒釀蛋移到面前,用筷子夾起來慢慢送進口中。
誰說她吃不得蛋?她偏要吃!
不過平時吃起來再香甜不過的酒釀蛋,現在竟如同嚼木頭一般,又有先前梗着的那口粥,越發難以咽下去,可是雲娘卻還是一口口地吃着。
鄭母自然看出她的倔強,再沒說什麽,這個家正是靠着媳婦日日織錦才慢慢置起來,為著一個蛋也不好與她真吵起來。況且媳婦除了沒生兒子,還真挑不出大錯,在盛澤縣裏是有名的巧媳婦好媳婦。
事情本已經過去了,偏荼蘼一點眼色也看不出,將紅豆棗粥給大家每人盛了一碗送來,又說:「先前娘子每日早晨都是一顆酒釀蛋的,從去年起就減了,是我見她這個月天天熬得太久了,眼睛都是青的,所以才給她加了個蛋。」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卻是說壞了,鄭母立即沉下臉去,向荼蘼道:「你是誰?好大的臉!我們家的事竟還要你來指點,既然這個蛋是你加的,這個月就在你的工錢里扣十錢!」
「一個蛋分明才三錢,就是要過年了也不過五錢,怎地扣我十錢?」荼蘼不服,「明天我從家裏拿一顆蛋來還你!」
雲娘心裏再難受,也不會眼瞧着她們爭吵起來,便抬頭道:「荼蘼,婆婆是與你說笑呢,你不許與老人家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