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絮言――死冷

第五章 絮言――死冷

①大孿胎:在耙耬山脈,超過雙胞胎的都稱大孿胎,或說多孿胎。農曆戊午年的乙丑末月中,耙耬山脈並沒什麼異常,世界上也沒什麼異樣,除了北京那兒開了一個盛會外,世界還是那個老世界,可是那個會,被後來的電台、報紙說得非非凡凡,和二十九年前的一個己丑年份中,**宣佈了一個國家成立樣。那會議歷時五天,從甲寅日直到戊午日。可就這段時日裏,受活的菊梅要生了。她的肚子大得如了一面鼓。在尖厲刺刺的哭聲中,她一連生了三個女兒,是耙耬山人只聽說尚未見過的三鳳胎。女兒雖然小了些,每個都如小貓般,然三個竟都是鮮活生生的人,會哭、會叫、會吃奶。菊梅躺在產床上,血水順着床腿流下來,汗在她的額門上晶晶瑩瑩。茅枝婆為女兒的三鳳胎驚異不止,手腳不停地把開水一盆一盆端到屋裏,遞給接生婆。接生婆洗了手,把熱毛巾拿到菊梅的額上擦着汗,問肚子受活了吧?菊梅說,我肚子還疼哩,一肚子都是扎扎咕咕的動。接生婆娘吃着茅枝為她燒的一碗豆撈麵,說還動呀,我接一輩子生,也就遇了你這一個三鳳胎,難道人能生四胎、五胎啊。吃完撈麵接生婆娘要走了,走前又去菊梅的下身摸,摸着她就驚叫了,說天呀呀,她肚裏真的還有孩子呀。說完了,菊梅竟真的生了第四胎。四胎都是女兒,這就是耙耬山脈遠近聞名的大孿胎——四胞女,大的叫桐花,老二叫槐花,老三叫榆花,老四叫了么蛾兒,也叫四蛾子。因為生她時一隻蛾兒正在半空裏飛,也就叫了四蛾子。③儒妮子:指長不高的女孩子。因菊梅一胎生了四個女兒,這四個都是天生的侏儒女,所以受活庄人都稱她們為儒妮子。⑤圓全人:是受活庄人對健康人的敬稱,指我們這些不缺胳膊不少腿,非盲、非啞、非聾的正常者。⑦死冷:方言。原意是指天寒,但這裏說的是人心。其心裏的冷酷和堅硬,是如了死人的死心。茅枝婆這樣惡罵柳縣長,也是有着一些緣由的。柳縣長的本名叫鷹雀。柳鷹雀不是生來就是今日的柳縣長,他和我們一樣也是普通人。丁巳年前,他只是縣城裏的一個社校娃①,因是社校娃,才到柏樹子鄉做了臨時工,每日間把鄉公所的一隅院落掃一遍,到食堂里給鍋爐續滿水,燒沸開,月底就領他每月的二十四點五元工資了。說起來,那年月滿天下人都沉陷在一種翻身解放的歡舞里,到了耙耬這,人卻只知道吃飽飯肚子方才不飢那道理。百姓覺悟低,需要教育和開導,國家需要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搞社教③,講道理,行教育,這是社會主義建設的重要一環。可要搞社教,就要有人才。人才短缺,就用上了柳鷹雀。人年輕,腿腳好,又是社校娃,就被派到百裡外的受活庄以工代干搞社教,開導百姓了。他問莊上的人,知道誰是王、張、江、姚嗎?莊上人都朝他瞪着眼。他說,王張江姚就是“四人幫”,這就咋能不知道?莊裏人還朝他瞪着眼。他便敲了鍾,開了會,念了文件,說這下都知道王、張、江、姚了吧,王就是黨的副主席王洪文,張就是陰謀家張春橋,江就是**的夫人叫**,姚就是文痞流氓姚文元。這一回,受活人便都朝他點頭了。他的工作就完了,然要離開庄落時,他看見從庄那頭走來了一個圓全女,十七歲,也許十六歲,她的辮子在肩上垂掛着,一走一盪,像永遠都在肩上站着的兩隻黑鴉雀。受活庄是那樣一種景象呢,開會時你站在檯子上,台下是一片瞎子和瘸子,不瞎不瘸的,又多是聾啞者,你站在瞎群里,你的眼就是兩盞燈;你站在瘸拐的人群中,你的兩條腿就是兩根旗杆兒;你坐在一群聾人間,你的耳朵就是能聽千里之音的順風耳。在這裏,一個圓全人就是一位統帥,一個皇帝。可儘管是皇帝,你卻又不願在那久待着,生怕在一日一時中,你的眼會莫名地瞎了去,腿會瘸了去,耳會聾了去。那時候,正是春三月,桃紅李白,萬草競綠,空氣中的清香噎得人要打嗝兒。受活庄有兩棵上了百歲的皂角樹,樹冠一蓬開,就把一個村莊罩了一大半。村莊是倚了溝崖下的緩地散落成形的,這兒有兩戶,那兒有三戶,兩戶三戶拉成了一條線,一條街,人家都扎在這街的岸沿上。靠着西邊梁道下,地勢緩平些,人家多一些,住的又大多都是瞎盲戶,讓他們出門不用磕磕絆絆着,登上道梁近一些。中間地勢陡一些,人家少一些,住的多是瘸拐人。雖瘸拐,路也不平坦,可你雙眼明亮,有事需要出莊子,拄上拐,扶着牆,一跳一跳也就腳到事成了。村莊最東、最遠的那一邊,地勢立陡,路面凸凸凹凹,出門最為不易,那就都住了聾啞戶。聾啞戶里自然是聾子、啞巴多一些,聽不得,說不得,可你兩眼光明,雙腳便利,也就無所謂路的好壞了。受活庄街長有二里,斷斷續續,腳下是河,背里是山,靠西瞎盲人多的地方叫瞎地兒,靠東聾啞人多的地方叫聾啞地,中間瘸拐人多的地段自然就叫了拐地兒。圓全女是從拐地兒那邊走來的。可她不瘸不拐,走路飄飄,近似了從半空旋兒旋兒落下的葉。柳鷹雀是頭天絕早起床上的路,在受活庄外住一夜,這天午時到莊裏,三言兩語后,就敲鐘在皂角樹下念了文件,搞完了社會主義教育,他想趕天黑離開這瞎瘸的世界到受活庄外住下來,第二天再趕回到公社裏。可見了圓全女,他覺得他走得早了些,該在受活莊裏住一夜。於是,他立在路中央,白洋布襯衫扎在皮帶里,遠遠地望着圓全女,待她走近些,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條個兒,淡紅臉,穿了花洋布的布衫兒,腳上是受活庄很少有人穿的方口繡花鞋。那鞋在集市的街面上,多得如五月五那天滿地扔的粽子葉,可在受活卻是只有她一人穿在腳面上,像寒冬的枯林里,突然在地面上開了兩朵花。他就那麼立在路中央,如要攔着她的去處樣,說喂,你叫啥?今天開會你咋沒來呀?她的臉紅着,眼望着別處求救樣說我娘有病了,我去給我娘抓藥了。他說我是公社的柳幹部,你知不知道王、張、江、姚是誰呀,看她不說話,他就教育她,說國家裏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一世界人都在普天同慶,歡度第二次翻身解放,你咋就不知道王就是王洪文,張就是張春橋,江就是**的夫人**?他就不走了,決定住下來,要教給這個姑娘和偏僻庄落許多街面上的事,公社、縣城的事,還有許多國家的事。至後來,三朝兩日之後,倒和這個姑娘熟悉了,他也才離開受活,回到那百裡外的公社去。他走了,到年末她就奇迹般的生了四胞女。生了四胞女,茅枝是去了公社找了他。那時候,他因最願下鄉到偏遠的受活、文窪幾個村莊裏,把社教工作做到了最山區。也就成了公社和縣裏的優秀社教幹部,已經不再掃院燒水,成了有名有實的國家幹部。茅枝婆就是這個時候,到了當時被稱為鄉公所的公社所在地,找了他,又回了。來回兩天的路,到女兒菊梅的床前只說了一句話,說,柳鷹雀他死啦,在下鄉社教的路上掉到溝里摔成柿餅啦。絮言:①社校娃:社校娃,其實是柳縣長少年時的一段特殊人生。也是一個民族發展進程中不可忘卻的幾頁歷史。那時候,新中國成立不久,開始在許多地方辦了社會主義教育學院和黨員培訓學習班。後來,那些培訓班漸漸地成了黨員幹部的馬列主義進修基地或黨建學院,再或社會主義教育學院。也就是日常間人們所知的黨校或社校。十年後,這種黨校或社校,已經遍佈全國的各個市、縣。有的省和地區里,一個縣城就有三五所,甚至每個鄉、鎮都有。有的地方,一直稱呼這類學校為社會主義教育學院或學校,而更多的地方,則都籠統地簡稱為黨校。雙槐縣是一直稱它作為社校的。那學校蓋在城北的田野上,幾排紅瓦房,一圍紅磚院,從很遠的地方就能清晰地看到那片鮮亮的紅瓦房,閃着一片紅色的光。要按說,社校在社會主義建設進程中,是重過泰山的,縣委書記是兼做校長的,縣長是兼做着副校長,全縣的幹部都要定期到這兒聽課和學習,誰要提升是必要到這兒進修上半年三個月。可有的時候哩,輕了就比落葉還要輕一些,學校里除了有幾個專門的工作人員外,就只有一個姓柳的老師了。有幹部來進修學習時,除掉柳老師給大家念念領袖們的書,講課的都是書記、縣長和到地區黨校請的那些專家們。農忙了,政府沒有重大的政策和運動,那學校就處於荒涼狀態,工作人員放假回家,春種秋收,留在學校的就只有那個專職的柳老師看門守院。柳縣長是從小在這個學校長大的,他是那柳老師的收養子。緊追着歲月說,那一年的日子正在庚子年,是後來被人們不準確地稱為三年自然災害的第一年,滿天下人都在飢荒里。一世界的人都餓得苦嗷嗷地叫。就在這年裏,剛成立整三年的雙槐縣社校,縣裏不再派黨員、幹部入門來做學生了,把學校里的幹部、老師都解散回家了,只留着柳老師和他年輕的媳婦在守着那學校,看着那校舍。可在這個冬日裏,四十歲的柳老師和他的媳婦出門挖野菜,回到寒冷的校門口,見那門前地上丟着一個棉包袱,打開來,裏邊竟是一個男孩兒,半歲多,餓得腿和胳膊一樣粗,這時候,柳老師的媳婦就旋過身子對着曠野罵著喚:那該死的爹,該死的娘——你們把孩娃留在我家門前死到了哪?喚着問,有良心你們就把孩娃抱回去,我給你們半升高糧行不行?又罵道,你們真的死掉啦?死掉你們也不得好死哩,死屍也得讓餓狗野狼扯去呢。喚夠了,罵夠了,太陽落山了,曠野上依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柳老師的媳婦就想把那孩子扔到哪兒去,可柳老師是讀過鄉塾的人,做過八路軍的抄寫員,做過雙槐縣解放后第一任縣長的秘書,是黨員、幹部、知識分子。民國時八路軍途經雙槐縣,辦過一期黨員緊急培訓班,因為柳老師字寫得好,儘管他家是富農,還是讓他在培訓班裏當了抄寫員。當了抄寫員,他就入了黨。己丑年民國完結后,有了新中國,他就水漲船高成了縣長的秘書。幾年後雙槐成立社校時,自自然然他就成了社校的老師。黨員,幹部,知識分子,他哪能讓媳婦把活活的孩子扔了去,便一把從媳婦手裏把孩子奪過來,也就把那孩子一日一日地養着了。孩子也竟活下來,姓柳了,因為撿他時,半空正有鷹雀在圍着那裹他的包袱盤旋着飛,也就取名叫他鷹雀了。災荒年遲緩慢慢地熬過去,社校又日漸地紅火着,全縣的黨員、幹部,又開始輪換着每年幾批地來學校進修和學習。連鄰縣也有把要提升的幹部送到這兒進修的。食堂的煙囪也因此又每日冒着旺煙,火大時,那磚砌的煙囪里會冒出紅火來。煙囪有火了,柳鷹雀也就每天可以到那食堂吃飯了。誰都知道,他是後來做了校長的柳老師在門口撿的野孩子,到那學校學習的人又都是黨員,是幹部,要為實現**奮鬥終身的人,都是又覺悟,又大度,便誰都覺得該讓他到食堂去吃飯。他就那麼不僅活下來,而且長大了。該吃飯時,便端着碗到社校的食堂里去,吃過了,黨、干學習了,他也跟着人家,端個小凳坐到教室里。天黑了,他就回到學校倉庫的一間屋裏去睡了。時光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到了鷹雀六歲時,校長的媳婦懷了孕,生了個女兒。原來是說她不會生育才嫁給大她十歲的柳老師,可柳老師、柳校長四十七時,卻讓她懷了孕。她有了自己的女兒,對撿來的鷹雀就變得不如從前,一日冷淡一日,到後來,柳鷹雀也便越發每天都吃住在社校的食堂里。社校的黨員、幹部們,沒人不把他當做社校的兒子看,也就開始有人不叫他的名字柳鷹雀,而叫他社校孩、社校娃。直到他長到十歲時,柳老師的媳婦丟下女兒跟着一個來學校進修的外縣幹部跑走後,去做了人家的太太后,柳老師才徹底地把他當做孩子養下來。當做了他女兒草的哥哥養下來。③社教:即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這是一個專用的歷史名詞。社教幹部,是特指在某一歷史時期專門從事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幹部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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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百年孤獨”――閻連科《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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