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戊寅虎年閏五月的受活慶
農忙也是過去了。忙而不亂地走將過去了。終歸也還是夏天呢。日頭一出來,雪就切急切急地趕着化了去。可是雪化了,腳地上水潤着,抓一把土能擠出十幾滴的水,在田裏正需要烈日曝晒的機關上,卻又一連大霧天。白日竟不比黑夜亮多少。儘管縣長又用鐵杴每日裏都對着天空瞄,那霧天也還是鋪天蓋地呢。第一日瞄,第二日瞄,每日都在沒人時候拿起鐵杴、鋤把對着天空瞄。到茅廁蹲在糞池上,縣長把右手捏成手槍對着有日頭雲的處地開了無數槍,那霧天也還是川流不息地湧來着。熬至第五日,縣長急得嘴上起了燎泡子,就用莊裏真的鐵管火槍朝着雲霧連開三槍兒,霰彈全都打中了半空的雲和霧,沒有一粒鐵砂不中在雲霧上。就徹底地雲開日出了。把能擠出水的田土曬得能落腳收拾了。小麥粒是都黴黑在了麥穗里。淀是青的顏色了,人吃了中毒可就要上吐下瀉了。麥棵也都隨跟着麥粒霉腐了,變暗變黃了,有了腐氣了。那牛也是餓死也不會去吃了。來年冬天裏,喂牛的沒有麥秸了,各家各戶都沒有小麥細糧了,不能三天、五天就吃一頓雪白的干撈麵條了,過年要吃的扁食①,也沒有白面了。連秋後落種都沒有小麥種子了。說到天東地西,也是一個災年了,庄人們的臉上沒有往年收過麥的喜興了。往年呢,每年收過小麥后,莊裏都有茅枝婆組辦三日大慶哩。各家灶膛熄了火,都到庄頭誰家最大的麥場上,要集體兒大吃大喝整三天。在那三天裏,獨腿的瘸子,要和兩條腿的小伙比着看誰跑得快;聾子要表演他手摸在別人耳垂上,那個人嘟嘟囔囔,他就知道那人說了啥。他能用手摸出別人說了啥話呢,能摸出人家的聲音呢。還有瞎盲人,瞎盲人相自比賽看誰的耳朵靈,把綉針落在石頭上,木板上、腳地上,誰都看不見,讓他們猜那針是落在他身前還是身後邊。還有斷臂的、瘸腿的,也都各自有着一手的絕活兒。那三天大慶是和過年一樣哩,三鄰五村,跑幾里、十幾里也都有姑女、小伙來看受活慶。這看着看着哩,男的就和女的相識了,有外庄的小伙就把莊裏殘疾的姑女娶走了。莊裏的殘小伙,就把好端端的外村姑女娶了回來了。有時節,也是要鬧出一些悲劇的。比如說哪個庄的獨生子,人長得周正端詳,本是來受活看看熱鬧的,這一看,就看上了莊裏的一個瘸腿姑女了。她腿雖然瘸,人也長得不甚好,可她一眨眼能紉七十到九十根的繡花針,能當眾把那小夥子的像綉在一張白布上,他覺得不娶她他一輩子無法活了呢,爹娘不同意,他就尋死覓活地鬧,或者索性就來住到了受活庄的姑女家。這一住,姑女懷孕了,姑女生了個一男半女的,那男方的爹和娘,就沒有法兒了,只好認了這門親戚了。還有外村漂漂亮亮姑女兒,也本是來受活看看熱鬧兒,這就看上莊裏的一個聾子或是瞎子了。那聾子雖然耳朵背,可你嘴一動,只要他看着你的臉,他就能從你的嘴形兒和表情上猜出你說了啥兒呢,而且雖他耳朵失了聰,可嘴卻格外靈秀呢。姑女說:“誰一輩子嫁給你誰就倒霉了。”聾子說:“她是倒霉了,我給她洗腳、給她倒水,給她做飯,農忙農閑都不讓她下地,她閑在家裏手癢心慌的,她咋能不倒霉?!”姑女就笑了:“你說的比唱的還要好聽哩。”聾子說:“我說的才沒有唱的好聽哩,你聽聽我的唱。”他就低着聲兒給她唱了一段耙耬調③,那調兒的戲文是:冬天日出地上暖兩口兒在地上曬清閑男人給媳婦剪了手指甲媳婦給男人掏着耳朵眼村東有一戶大財主有金有銀住着樓瓦和雪片可財主一天把媳婦打八遍我問你誰家的日子苦呀?誰家日子甜?聽了這戲文,那外村的姑女不笑了,她想了一會兒,輕輕把手放在那聾子的手背上,問這樣兒我說話你能聽見嗎?聾子就拉着她的手,說只要挨着你,我一點都不聾,我用手就能摸出你說了啥話兒。姑女又把手從他手裏抽出來,說我得回去給俺娘商量商量呢。說是商量商量,可她家裏沒有一個同意的,末了她還是嫁到受活了,嫁給那個聾子了。還有那瞎子,你別看他眼前永遠是一片霧茫茫的黑,可他的心深呢,幾句話就把一個姑女說動了心。他本是去麥場上聽那受活慶的熱鬧哩,可在路上絆着一個石頭了,一個趔趄差點倒在腳地上,幸虧有個外村姑女扶了他一把。他說:“你扶我幹啥呢,你讓我摔死算了嘛。”她說:“大哥,你可千萬別這樣說,人活着終歸是比死了好。”他說:“你是好呀,啥都看得見,人又漂亮,活着當然是好哩。”她就怔住了:“你咋看見我的漂亮哩?”他說:“因為我看不見,我才看見滿世界的好看呢,才看見你渾身哪都好看呢。”她說:“我又矮又胖呀。”他說:“我看見你的腰像一段柳條兒。”她說:“你看不見,其實我黑哩。”他說:“因為我看不見,我才看見你又白又嫩,和我親的妹妹一樣呢。和故事裏的仙女一樣哩。”她說:“你看不見,眼倒乾淨了,沒有氣生了。”他說:“你能看見,你就看見一世界都是臟污了。我看不見,我倒看見一世界都是潔潔素素了。”他還說:“我看不見,我天天說讓我摔死呀,可我心裏從來都沒想過死;你看得見,嘴裏從來不說死,可你心裏肯定每天都把那個‘死’字想八遍。”不知道那個姑女是不是真的天天都想過死字兒,可瞎子這一說,她的眼圈就紅了,淚要落下了。說:“大哥,我拉着你去麥場上看你們庄那受活慶去吧。”瞎子就把用來探路的拐杖的一端遞給了她。怕拐杖髒了她的手,又倒過來自己握了落地那一端,把日常間自己手握這端遞過去。她就感到拐杖上有他的手溫了,且也被他摸握的又光又滑呢。看受活慶時他們是在一塊的。後來,就一輩子過到一塊了,有子有女了,傳宗接代了。可是哦,這年的受活慶不是茅枝婆出面組辦的,不是為了豐收組辦的,是縣長柳鷹雀為了啥兒親自組辦的。縣長去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正在院裏像喂孩娃樣喂着她的幾條狗。那狗也都是殘疾的,有的瞎,有的瘸,有的背上沒了毛,禿禿的一背都是癩疤兒,像牆上不平整的泥皮兒。還有的,不知那狗為啥就沒了尾巴了,少了一隻耳朵了。這是一個臨了土崖的方院子,兩側是廈房,南邊是草屋,是茅枝婆的灶房兒,北側是兩間土瓦房,是茅枝婆的住屋兒。正面崖壁下,有了兩孔窯,那窯里是這些殘狗的窩,窯前擺了一個豬槽兒,一個舊臉盆,一口沒有耳朵的鍋和一個新瓦盆,這都是喂狗的家什了。狗不像豬們那樣爭食兒,他們在各自的鍋、盆、槽里舔着茅枝婆倒進去玉蜀黍糊兒湯,滿院子就一片吧嗒吧嗒的響聲了。一院落都是熟玉蜀黍的深黃香味了。還有一條花狗已經很老了,二十幾歲了,像人活過九十一樣老得沒法兒動彈了,茅枝婆就把半碗玉蜀黍湯放在它面前,它就卧在那,慢慢地一下一下伸着舌頭去那碗裏舔。舔完了,茅枝婆就把自己手裏的半碗湯飯又往那狗碗裏倒一些,它就又接着緩緩舔起來。這時候,日頭已升起一老高了呢,莊子裏深深的靜,山臉上最後在麥田整着活兒的人,比如犁地,比如想早些趁墒把玉蜀黍種子落下去的人,他們趕牛的吆喝聲,點種秋種子的落鋤聲,便都一汪汪地傳過來,有急有緩,起着伏着,像耙耬調中的胡弦拉的《鳥兒飛》的音樂了。茅枝婆喂着她的狗,她就聽見她的身後門被推開了,回過身,竟看見是縣長立在門裏邊。她斜了他一眼,又扭過頭去喂狗了。他就立在門口兒,似了早知會是這樣子,並不尷尬哩,朝兩邊房屋看了看,再瞅瞅迎面窯前那一排舔着食的狗,都一冷猛地抬頭盯着他。想走近一些去,看見那些狗,像只要茅枝婆說句啥話兒,它們就都會朝他撲過來,於是哩,他就一老遠的站在門口上。茅枝婆背對着柳縣長:“啥事兒?”柳縣長試着朝前走了走:“你餵了這麼多的狗。”她問:“你是來看狗的?”他說:“我是來救災的。”她說:“你救呀。”他說:“今兒的救災款和救災糧就要到了呢。前年楝樹鄉遭了冰雹我都沒有去,也沒有給他們一分錢和一粒糧;去年棗樹鄉大旱,顆粒不收,我也沒有去,也就照顧給他們每畝田地一百斤的糧種子,可今年受活有了六月雪,許多家都從雪地撈出了不少麥,就這樣我還是專門來了受活了,算一算,照顧給你們的錢、糧,怕比你們往年從坡上收回來的還要多。”茅枝婆把碗裏那最後一口飯倒進狗碗裏,“這麼說我得代表着受活庄人謝你哩。”柳縣長把目光落到對面窯洞腦頂長出的幾棵野棗樹冠上。那樹已經在雪天落盡了葉子了,可這幾天間,日頭一照曬,它就又有幾蓬綠綠的新芽了,黃爽爽如春天剛來樣。“不用謝我,”柳縣長說,“得謝謝政府哩,你該如往年樣組辦莊裏的受活慶。”茅枝婆說:“我老了,組辦不動了。”柳縣長說:“那我就親自組辦了。”茅枝婆說:“只要你能組辦起來呢。”柳縣長就在茅枝婆的身後笑了笑:“你忘了我是縣長了。”茅枝婆也笑了,沒有回頭說:“哪能忘了呢,我還記着上邊⑤讓我當縣長時我不去,那時你還沒出生,更不是柏樹子公社的社教員。柳縣長就沒言聲兒了,在茅枝婆身後立一會,從鼻子深處哼一下,也便從茅枝婆家出來了。起原先,受活庄是沒有庄乾的,從解放以後就沒有庄乾的,像一個大的家戶樣,散散落落着。十幾、二十幾年前,公社想把它們算入哪個大隊的圈落里去,可哪個大隊都不願要這二百多口的殘人們,讓他們自己作為一個大隊呢,實則那人口過少哩,也就是人家一個生產隊的人口喲。到末了,也就不說它是一個大隊、一個生產小隊了,橫豎它就是柏樹子的一個自然莊子了,千頭萬緒的事情都由茅枝婆來一籠統的管着了。是茅枝婆在解放后把天不管的受活領進了這世界上的鄉里、縣裏的,當然該有茅枝婆來調理着這個庄的事務哩。比如要開會,比如交公糧、售棉花,比如上邊有了政要大事必須立馬讓滿天下人盡皆知的,比如兩家鄰戶的吵架鬥嘴兒,婆媳反目成仇的,那都是要經過茅枝婆來一解一決的。茅枝婆如果不是甘願淪落在受活庄,也許她在多少年前就當了鄉長、縣長了。可她就是要守在受活過日子。她當然就是受活庄的主事⑦了。莊子裏要在麥場上行辦受活慶,那當然該是由茅枝婆來出面組辦呢。除了災荒年,幾十年間裏,年年的受活慶都是由茅枝婆在安置組辦哩。幾十年間哦,莊裏的大小事務都是要茅枝婆在經管着。說不上茅枝婆是日間人們所說的村干、庄幹啥兒的,像村長、支書或生產隊長、村民組長啥兒的,受活人沒有和別的庄人一樣遴選過村幹部,先前的區、公社和今日的鄉政府,也沒有來莊裏宣佈過誰是庄幹部,可有一定要做的事情時,上邊就來找了茅枝婆,茅枝婆想一想,有的事情就辦了,有的事情就替人們頂着、撞着讓上邊的人空手回去了。然是受活庄自己的事情了,那是一定要由茅枝婆來行操辦着的,沒有茅枝婆,是誰也統領不起的。比如要修一條路,比如要在溝下河裏架座橋,比如下雨井塌了,或長年那井裏落樹葉、掉柴草,或誰家孩娃的鞋帽掉到井裏了,再或哪家有人不想活了跳進井裏了,經年累月,那井水不再甜潤了,該淘井洗壁了,這些事茅枝婆不露面拋頭兒,莊裏人是無能為力的。只有茅枝婆能統領起這些公務事情來。當然還有莊裏每年的受活慶。可今年災荒年的受活慶,是由柳縣長自己親自操辦起來的。沒有茅枝婆,受活慶依然是烈烈轟轟呢。從茅枝婆家走出來,已經是柳縣長在受活蹲着住下的第九天。晴天好日都已四天了,許多人家把玉蜀黍種子都落進坡臉上的田地了。溝里的,平壤的,因為保墒積水,也許要讓日頭再曬幾日才能落種子。從縣裏調來的糧款,天色落黑前秘書帶着統計和一些現鈔就該回來了。當然是該在這日子裏搞那受活慶,在那受活慶的活動里,把糧款發給受活的百姓哩。政府照顧了百姓哩,百姓理應記住政府的恩,這都是天經地義了幾千年的事情呢。可茅枝婆竟不出面組辦這場受活慶。其實呢,柳縣長也並非真心讓她出面來組辦。他想她組辦不定她要在那受活慶中說些啥話兒,做出些讓人上不去又下不來的事。但她好歹也是過了七十一歲的人,是丙子年的前後,這個縣惟一在延安待過的人,好歹是被上邊最終認為必須敬仰的前一輩就開始了革命的人,所以他不能不去她那兒和她說幾句話。可她怎麼能以為沒了她,他就組辦不起這個小小的受活慶了呢?真是笑話哦。柳縣長從茅枝婆家走出來,徑直到莊子中央的老槐樹下去敲鐘。日頭正在平南的頭頂上,有吃晌午飯的幾個瘸子聚在庄中的一處平地兒,他們間有個年長的是木匠,有幾個年輕的,除了一個斷腿兒的,余者腿雖瘸,卻是從來不用拄拐杖。端着飯碗,一起兒見了柳縣長,就都把碗擎在半空裏,掛着笑兒說:“縣長,你吃飯沒有呀?”縣長說:“吃過了。你們剛吃啊?”他們說:“快吃完了哩。你到我們家裏再吃幾口吧。”縣長說:“不吃啦。”就又問,“你們願不願參加受活慶?”幾個年輕的瘸子就臉上燦然了,說:“願意呀。誰不願意呢,我們一直在等着茅枝婆來組辦哩。”縣長立下來,盯着他們的臉:“茅枝婆不組辦你們就不參加了?”那個上歲數的瘸子說:“她不組辦誰組辦?”縣長說:“我。”那個瘸子說:“縣長真會說笑話。”縣長說:“真的是我組辦哩。”幾個瘸子就一起瘋盯着縣長的臉。細細密密地看一會,見瞅不出啥兒敷衍來,就都立刻把目光從縣長的臉上收回了。那上歲的瘸子一邊吃着飯,一邊望着別處說:“柳縣長,我們受活庄一百九十七口人,有老少瞎子三十五口哩,聾啞四十七個哩,瘸子三十三個哩。那些少了一條胳膊、斷了一根手指,或多長了一根指頭的,個兒長不成人樣的,七七八八,不是這不全,就是那殘缺的也有幾十口人。縣長是不是想看看我們這些不圓全的人的洋相啊。”縣長的臉上就有些蠟黃了。縣長盯着那大歲數的瘸子說:“我知道你是老木匠,知道你會飛刀木刻哩。對你說,我可不是想看啥洋相,我是你們的父母官,等於是你們的親爹親娘哩。全縣八十一萬的百姓都是我的親孩娃。我要管着他們的吃飯穿衣哩。你們遭了六月雪,我明天就給你們發放救濟糧和救濟款,所以明天我要組辦受活慶,要在受活慶里把糧款發到你們手裏邊。你們去參加受活慶了,就有糧有款了,說不定比你們平常年景的收成還要多,不去參加了,就啥兒也沒了。”大家就都又重新盯着縣長的臉。縣長卻走了。縣長不等他們從縣長臉上看出啥兒就走了。狹長彎彎的庄落兒,就只有這麼一條路,也是一條街,日頭在街上暴烈烈地曬得人心慌,連雞豬都躲到了牆陰裏邊了。縣長人壯實,有些矮,有些兒胖,他的影子只有他身子的一半長,黑黑的,在他身後像無聲地滾着的一個球。他穿的是一雙皮涼鞋,鞋跟兒打在地上硬邦邦的響。縣長走得很決絕,像很生氣的模樣兒,頭都不屑回一下。莊裏的牛車輪子鍾就掛在前邊的槐樹上。槐樹有一面鼓的腰粗哩,一人高處有碗粗的杈枝兒,鍾就系在那枝上,怕系鐘的鐵絲勒進樹枝里,就在那杈枝上墊了鞋底兒。眼下里,縣長不光看見了鍾,也看見了那橡膠鞋底兒。老槐樹在散發著一片新芽味。膠鞋底兒有一股腐膠味。車輪子鍾和那粗鐵絲,都是腥烈烈的紅銹味。不消說,那鍾已經歇了十幾年了哩,也許從戊午馬年把一世界的田地都又分給了家戶的百姓們,那鍾就沒有用場了,很少再有人去敲了。外庄人是要時不時的開會哩,沒有大喇叭是還要敲敲鐵鐘的,但受活這樣的庄落呢,縣裏、鄉里誰都銘記着它,卻又很少來人問詢過莊子裏的事。那掛着的牛車輪子怕是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有人去敲了。車輪的紅銹味,在盛夏新發的槐芽氣味中,像一股水樣鮮明明地流在一條清河裏。可是哦,眼下里,縣長竟要親手敲它了,讓它重新派上召喚的用場了。縣長已經到了那槐樹的鐘下了,正要去尋找那敲鐘的磚石時,剛才那個飯場上一直沒有說話的斷腿猴,卻拄着拐杖,從他的身後趕上了。“柳縣長,”他喚了一聲,臉上就厚了絳紅色。縣長回過了身。“你不用敲鐘了,我一家一家去給你通知去,起原先莊裏的大小兒事,茅枝婆都是讓我挨家串戶通知哩。”一說完,斷腿猴就拄着他的拐杖朝前庄的盲戶那兒走去了。他走得極快捷,右拐杖在地上輕輕一點,左腿就離開地臉了;待左腳又剛剛落下來,那拐杖和身子就又到了右腳前。他不是走路呢,而是跳路喲,和圓全人跑着一樣的快,一瞬眼就到了盲戶的一家裏,人就拐進了那家盲戶的大門裏。縣長就一直在後邊驚異地盯着他的跳跑兒,像看一隻鹿或小馬在山野道上一躍一躍地飛。斷腿猴就把各個家戶通知了。喚:“喂,大盲家,明兒一早受活慶,縣長要給咱發糧發錢啦。誰家不去誰家明春就要餓災了!”喚:“喂——四瞎子,明兒一早受活慶,想明春餓死你就不用參加了!”喚:“喂——拐嫂子,你不是想見縣長嗎?那你明兒就去受活慶上演演吧。”說:“小豬兒,回家給你爹娘說一聲,說明兒日頭一出來,就在庄口連搞三天受活慶。”家家也都通知到了呢。來日裏,東天泛紅時,各家就都罷了早飯了,就都朝着庄頭的場地雲去了。日頭溫溫和和着,有些風,男人們穿件褂子就周身舒坦了。女人們穿件布衫就周身舒服了。場地那兒是塊水面樣平整的大處地,起原先是莊裏的打麥場,後來地分了,成了瞎盲戶的打麥場子了。莊裏任何事情都盡可着瞎盲們。瞎盲人在受活得了許多照顧呢,就像被娘總是多餵了幾口奶的孩娃兒。因為離着莊子近,面場大,就都給了瞎盲的人戶做了麥場了。雖是瞎盲戶的麥場子,可公益的事情需要集會啥兒的,卻都一向還在那麥場上。這麥場就是莊子的會場子、戲檯子,一畝那麼大,一邊臨路,兩面臨田,末一面有三尺高一條地壩兒,地壩上是一塊很大的坡臉地,地主人五十三歲了,單胳膊,那隻胳膊從娘胎里出來就沒有,就是棒槌似的一段兒。可他一隻胳膊一隻手,卻是能犁地,能翻地,還能舉着頭刨地兒。每年受活慶時從外村走來看繁鬧的人,麥場上沒有他們的位置了,他們就立到、坐到那坡臉的田地上。坡臉地也是犁過耙過的,一片兒暄虛,你踩踩,我踏踏,三日下來,那田地就又和路一樣殼硬了,受活慶后,地主人就又要翻地耙地了。他一邊趕着牛在那地里翻着第二遍,一面抱怨人們把他犁過的地給踩死了,踏實了。可是抱怨着,他卻又一臉心甘情願的笑。有人看見每年割過麥,受活慶前他總是要首先去犁那塊地,人家說:“叔,受活慶還沒過去哩,你這地犁了不就又給踏死了?”他左看看,右看看,見沒有別的人,就悄聲地笑着說:“侄呀,你不知道哩,這地一翻犁,再讓人一踏坐,鞋上的灰,身上的屁就都鑽到土裏了,一年就不用施肥了。”今年這地單胳膊他又犁過了。他以為六月雪的災年不會再有受活慶,可受活慶還是組辦了,且還是縣長親自組辦的,所以他就第一個來到場地上。接下來,莊裏人就都來了呢。搬了凳,端了椅,拿了草席兒,還有人早早就通知鄰村的親戚來這看繁鬧,就把親戚要坐的凳子也都搬到了麥場上,早早佔了一片處地兒。到了日有三竿、五竿的時晌哩,在往日人們要下地幹活的時段上,麥場上就擺了一片凳子了。有幾根木樁砸在腳地里,木樁上用鐵絲捆上橫樑,橫樑上架着幾塊門板,門板上再鋪上幾領草席,這也就是戲台了。戲台是由斷腿木匠搭建的,他領了幾個小伙,拿了鋸子和鎚子,還有斧子啥兒的,只一會那幾領席的戲台就搭建起來了。戲台下的凳子也都擺了一排一排了。鄰村唱耙耬調的一男一女也都請來了。原來不易湊夠齊整的響器班,都要在受活慶的前幾天去請哩,去談說那酬謝的價碼啥兒的,可因為今年竟是縣長親自組辦受活慶,響器、樂器的班子不知咋兒一下齊整了,連酬謝也不談不要了。縣長親自組辦受活慶的消息呢,在昨兒就飯時的炊煙一般朝各庄飄散了,今兒日一出,梁道上便一群一股有了來看繁鬧的鄰莊子人。待日到庄頭時,那麥場上就擠滿了人群了,人頭攢動着,黑鴉鴉的一片了。壩子上的坡臉地,也已經陸陸續續坐了、站了一片了。五十三歲的單胳膊,他一邊在那地里走着叫着說:“你們踩死了我的地,你們踩死了我的地;我那地是剛犁呢,早知這樣我還不如不犁呢。”他這樣痛苦連連地訴說著,另一邊,他的臉上卻是堆滿了笑,見外村外庄的親戚熟人來晚了,沒處立站了,他就說:“你去坐到我那地里嘛,坐死了地我再犁一遍。”那地里的人就越坐越多了。莊裏開藥鋪的那個瘸子的媳婦,她就把煮茶雞蛋的煤火弄到場面了,煮了一鍋又香又黑的茶雞蛋,半個麥場上就滿是了她那茶雞蛋的香味了。一個聾子家炒了一袋花生擺在場邊了。賣葵花籽的也挨着那花生攤兒擺下了。鄰莊裏的女人們,不見她搬着啥兒進莊裏,可一瞬眼的工夫間,她就在坡臉地的那兒生火煮起了她的豆腐片。那豆腐片是過了油鍋的,用竹籤串起幾片兒,在鍋里咕咕嘟嘟煮着,鍋里有水無油,放了些花椒、大料、鹽、味精,別的沒有啥兒稀貴的調味品,可那豆腐片黃黃爽爽就香了一個世界了。滿天下都是煮豆腐那半黃半白的香味了。這時候,賣氣球的也來了。賣石哨子的也來了。賣冰糖葫蘆和糖水煮梨的也都來了呢。賣紅土燒的活佛和胖泥娃娃的,他把一個水盆擺在一個高凳上,泥娃娃和活佛都浸在水裏邊,它們就顯得又紅又艷了。因為那水是熱水,他把胖娃娃從水裏撈出來,那胖泥娃娃的小雞兒朝着天,就有一股針頭線腦樣的細水從它的小雞兒里滋出來,活活如一個**的孩娃扶着他的小雞朝着天空尿尿兒。它尿着尿水兒,圍看的人都笑了,就有人掏錢買他的尿尿娃兒了,買他的水裏泡的活佛了。場子上是人聲鼎沸了,人越來越多了。像了一個山裏的廟會了。連賣香賣箔的也都來了呢。起原先茅枝婆組辦受活慶,也就是慶慶一年間的收成哩。忙了一年了,讓一庄人歇息歇息,集中到一塊大吃大喝三天也就算過了,可今年縣長一組辦,那人不知怎麼就山山海海了,烏鴉鴉的一片了,不光坡臉上單胳膊家的田裏坐滿了人,連路邊也都立站滿了人。原先準備在路邊立灶給全庄人蒸饃做飯的大鍋台,也都又搬遷到莊子中央聾啞戶的那個飯場的處地兒了。日頭是又升了一竿子。響器班和樂匠們也都在戲台西側裝備好了哩。菊梅和茅枝沒有來看這受活慶,但她的姑女們都已經散落在場子各地了。日頭的熱暖比一早烈暴呢。站在日頭地的男人們,有人把身上的褂子、布衫脫下了,他的頭上流着汗、背上流着汗,一身亮光了。因為熱,就有人大聲喚:“咋還不開始哩?”就有人不知在哪回答說:“縣長和他的秘書都沒來,咋能開始哩。”台下就一片熱烘烘的瘋亂了,遠處的山臉上,掛着啃草的羊,這時候也被這吵嚷驚動了,獃獃地朝這兒張望着。莊裏衚衕中那樹上栓的牛,也響出了洪水一樣渾濁厚厚的哞叫了。瓦藍的天空中,白雲淡淡的,白就白成了棉,藍就藍成了深湖中的水。一世界都是盛不下的安靜呢,只有受活庄口的場子鼎沸熱鬧着。是一大片的熱鬧,卻也是一大片的孤零哩。是靜謐中煮沸的一鍋水。爬在路邊樹上的孩娃兒,等得急焦了,他就搖那樹枝兒,被大熱雪凍枯的干葉子,這當兒落落紛紛了。就有人冷猛地大喚大叫着:“縣長和他的秘書來了哩。”“縣長和他的秘書來了哩。”人群便自動閃開了一條道。瘸子和那些少了胳膊、手的人,他們能聽見,也能看得見,多都集中在最台前;聾子、啞巴們能看見,橫豎在哪也聽不見,他們就自動坐到了瘸子和短胳膊少腿人的身後邊;瞎盲人是看不見,卻能聽見的,所以他和誰也不爭地場兒,只找一個能聽見耙耬調的清靜之處就行了。當然哩,真正最靠台前的,是莊裏有幾個半聾的老人們,他們雖然聾,卻又不是實聾、死聾哩,大聲地吼喝也都是可以聽得清明的,受活人就自動把他們讓到最最台前了。這誰前誰后,在受活開會、聽戲,看受活慶的出演都是有着先後規矩的。瞎子往前擠去了,會有人說:“你看不見你往前去幹啥哩?”那瞎子就笑着扭身朝場子後邊走去了。是啞巴一般都聾呢。所以聾啞人往台前擠去了,人家說:“聽不見你占那麼好的位置幹啥呀。”他就自己把台前的位置讓人了。可你是聾啞人,你又能聽到半聲一句的,也會有人大叫着喚:“三伯,你坐這兒聽得見。”“四嬸,來這兒,這兒離人家樂匠近。”位置就是這樣大致規矩着分佈了。當然喲,圓全人也是大都坐到最前的,他或她去得早,他們就把上好的位置佔去了,倘是有人自己不露臉,故意讓自己的孩娃去替親戚們佔了上佳的位置了,那占也就佔了去,也是沒有誰會說一句啥話兒。同庄兒,是你的親戚也是我的親戚哩,當然不會有人說一句啥話兒。可是呢,一般外庄落人來了又都懂些規矩的,是人家的受活慶,又不是你們庄的受活慶,那當然是自己應該立坐到受活人的外一圍或者外兩圍。外一圍和外兩圍,其實也是能夠聽見看見的,問題是離那些賣這賣那的近,煙熏又火燎,孩娃們圍着賣東賣西的攤子轉,就從他的胯下鑽來鑽去了,看戲你就不能專心了,看受活人的絕術⑨表演也不能一個心思了。可是又一想,反正就是來看一個繁鬧嘛,也沒啥大不了,就在那外圍站着心安了。真是的,里九層又是外九層,人頭就像秋天攤在麥場上的一片黑豆兒,說話、找人的聲音把地上的黃土都吵得不安了,飛將起來騰騰霧霧了。縣長和他的秘書也就來了呢。日頭已經不知道有了多少竿兒高,他們就來了,都是一臉的笑,在小夥子斷腿猴的陪同下,就入了場地了。人是自動散開了道。原先試弦子、試鼓的樂匠們,也都把弦聲、笙聲、笛聲、鼓鑼的聲音息下了。把台前最好的位置讓給了縣長和他的秘書了。那是兩把幾寸高的紅椅子,竹編的,編好了又上了新紅的漆,椅凳臉上的黃漆上書下的雙喜的字樣都還沒磨掉。不消說,那是誰家姑女嫁到受活,爹娘送的陪嫁椅,這時候就榮榮光光成了縣長和他的秘書的專凳了。縣長的軍用大衣脫去了幾天呢,眼下穿了個圓領白汗褂兒,下身是灰布大褲衩,汗襯捆束在了褲衩里。平頭,紅臉,肚子稍稍微微有些外脹哩,頭髮花花雜雜的白,那樣子,一老完全都是縣長的模樣兒,不像耙耬山脈的農人們,也不像省城或九都的那些總從飯店的門裏進進出出的人物頭兒們。他似乎有些土,可和耙耬山脈的受活人立在一塊兒,他又是十足的洋派哩;然他那些的洋,和天外大場地的人擱處在一塊兒,卻又是顯土呢。當然喲,重要的不是他的土氣和洋氣,是他的秘書瘦瘦高高、白白凈凈,穿了不倒褲線的料褲子,雪白白的襯衫扎在褲子裏,頭髮一油黑亮的偏分着,全模樣都是大地場的人。你是大地場的人,卻又是人家的秘書,那就顯增了人家主人的做派了。所以哦,縣長就空手走在他前邊,他就在縣長後面替縣長端了水杯子。那杯子是盛過醬菜的,可來受活慶的人就只有縣長一個人有着水杯子。所以哦,縣長走路就昂昂着頭,秘書就只能平視着前後和左右,受活人和來看受活慶的人,也就只能仰視着縣長和他的秘書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朝着縣長和他的秘書旋過去,賣茶蛋、賣豆腐、賣冰糖葫蘆一三五七的吆喝聲,都啞然無言了,娃兒們也不在人群中鑽來跳去了。場子上靜得只有了樂匠們不慎把鑼鼓槌子弄落腳地的響動了。受活慶就要開始啦。開始前總要有人講話的。起原先都是茅枝婆站在那兒說幾句。她總是說:“我家昨夜兒不知從哪來了一條瞎子狗,雙眼被人挖去了,可憐哩,眼窩子裏不停地流膿水,我得回去給它收拾收拾呢。你們都在這唱戲聽戲吧,這三天誰家也不許幹活哩,不許燒飯哩,親戚來了也都可以領在這場子上吃。”或者說:“我啥也不說了,大伙兒說,先唱祥符調紒紜矠還是耙耬調?”就有人喚着說先唱耙耬調。那就先唱了耙耬調。倘是有人站起來高狂地喚叫說:“我要聽祥符調!”那就首先唱了祥符調兒了。再或者,茅枝婆沒有上檯子,她就站在台前說:“開始吧!開始吧!”那就算是講完了話,弦子就拉將起來了,戲就唱了起來了。至於受活人的絕術出演,那不消說是在戲后的。可是呢,今兒茅枝婆她是沒來的,斷腿猴走在最前面,為縣長開着已經讓開了的一老寬的道,到場子前沿一米高的戲台旁,他把拐杖往地上一頓,人就跳到台上了,跳到台上他就喚叫了,說:“下邊請縣長講話呀!”人就又從台上跳下了。跳下來他朝台下的一個聾子的肩上拍一下,就從聾子的屁股下面抽出一把高條凳,就把那凳子擺在台下當做了台踏子紒紞矠。縣長就踏踩着那凳子的台踏上去了。就站到了檯子中央的前唇上,瞟着鴉黑黑一片來參加受活慶的耙耬人。日頭黃亮,火樣燒在頭頂上,所有的人頭都在發著亮光兒。壩上坡臉地里立站的人,都抻長着脖子往檯子這兒看。縣長要開口說話了,可他張了張嘴卻又閉上了。他一冷猛地想起了一件子事——想起了這幾百人的會場子還沒有向他鼓掌哩,於是,也就那麼靜等着。不知是因了受活人不像外村落莊子的人那麼常開會,又是第一次經見縣長組辦受活慶,不知曉縣長無論在哪講話兒,都是開口前要爆出一陣掌聲呢,像吃飯前要先把菜擺到桌上樣,還是不知曉為啥茅枝婆沒來說幾句,沒來陪着縣長和他的瘦秘書,這些事本是該由她辦的,可今兒竟是了在莊裏啥也不是的斷腿猴來辦了。事情就有些僵持着。縣長在台上等着庄人們的鼓掌聲,耙耬人在台下等着縣長講話聲。秘書呢,一時也陷了糊塗里,就在台下立站在那兒望望縣長,又望望台下的人。有麻雀從場子上空飛將過去了,扇翅膀的聲音嘩嘩地落在場子上的人群里。縣長急焦了,他咳了一聲提醒着台下庄人們。台下的人們聽見縣長的咳,以為那是縣長講話的前奏呢,是越發的安靜下來着。在場子的這一邊,能聽到場子那邊水煮茶蛋的咕嘟聲。時間硬僵在台上的縣長和台下的百姓間,像流着的水一冷猛地冰住了。秘書有些急,不知出了啥兒事,他朝台前挪了挪,把杯子舉起來,悄着聲兒問:“柳縣長,你是不是要喝水?”柳縣長不說話,卻有了鐵青厚在臉上了。這當兒,斷腿猴又突然一個單腿躍跳到檯子一角上,二話不說就噼噼啪啪鼓起了掌,跟下來,秘書靈醒了,慌忙上到了檯子上,瘋鼓着雙手大聲喚:“大家鼓掌歡迎縣長講話呀!”就像了閃雷導引來了大雨樣,台下的人全都靈醒過來着,掌聲也跟着哇哇啦啦叫起來,由小到大,由稀到密,最後就都叫成一片了。秘書的手不停,戲台下的掌聲也是不肯停下的。秘書的手就拍紅了,斷腿猴的手也都拍紅了,台下人的手也相跟着拍得疼起來。場子邊樹上的麻雀都被驚飛走掉了。庄頭上的雞豬都被驚得往自家跑去了。這時節,縣長臉面上的青色也才漸褪一些兒,變得紅黃了。他把雙手揚起來,做着下壓讓人歇手的姿勢,秘書也就歇手了。掌聲也便全都息下來。縣長又往台唇前臉站了站,臉上雖還有一些不甚悅的淺青色,可原先臉上那紅卻也算泛將出來了。他又咳了一下子,把嗓子清凈后,才慢慢大聲地說:“老鄉們,父老們,我是柳縣長。大傢伙先前沒有見過我,我不怪罪大家哩。”跟下來,也就聲音更大了:“你們受活這兒下了大熱雪,遭了天災哩。災雖然不大,各家都還有一些收成呢,可受活一百九十七口人里有三十五口是瞎子,四十七口是聾啞,五十幾口缺胳膊斷腿的,加上別的瘋傻憨癱十幾個,圓全人不超過全村人的七分之一呀,這大熱雪就是受活庄的天大的災難啦。”柳縣長頓下來,望了望台下的百姓們:“鄉親們,父老們,咱們全縣有八十一萬人口呢,我是這八十一萬人的父母官,這八十一萬人,無論你姓趙還是姓李,姓孫還是姓王,只要出生在縣裏的地界上,男女老少都是我姓柳的兒娃喲。我姓柳的是這八十一萬人的父母哩。我不會眼看着這八十一萬人中哪個庄、哪個村、哪個店、哪條溝壑的兒娃遭災沒飯吃。我不會讓我的兒娃們有一戶餓着肚子的,更不會讓有一個兒娃餓死哩。”柳縣長又望了望台下的人。秘書也跟着望了呢,他望着,也就同時和斷腿猴一道抬手鼓起了掌。那台下也就再次跟着瘋鼓了一陣子。縣長又做了一個下壓的姿勢:“我已經決定了,這場大熱雪給咱們受活帶來了多大的災,小麥減了多少產,減多少我就給各家各戶補多少!”再看一下台下的百姓們,瞎子、瘸子、聾子和別的殘着的人,不消秘書和斷腿猴起手鼓掌提醒兒,那掌聲就噼噼啪啪響個不停了,像陣雨一冷猛間落在房瓦上,把一個庄落都給震着了,彌蓋了,經經久久的不息着,連樹上那些許的青葉子,都生冷冷地給震落下來了。縣長望着台下滿世界人的臉上汪着的紅,自個臉上剛剛那一息陰沉也被盪得沒有了,只剩下被那掌聲鼓噪起來的足滿和燦燦然然的笑。他說:“大家別鼓了,鼓久了手就疼了呢。說實在,天下沒有捨得讓兒娃們餓死的爹娘哩。我是全縣百姓的父母喲,有我做父母的一塊饃,就有咱受活庄每人的一口米,我有半碗湯,就一定有咱受活人每人一口湯喝哩。——除了糧食,我還讓縣裏每個拿工資的人都掏了錢包兒。糧食過幾天就運來分到各家各戶里,這錢我的秘書已經帶來了,平均算一算,受活慶一結束,咱受活庄每個人頭能先發五十五塊多一點,你家有兩個人,那就是一百一十塊多一點;有三口人,就是一百六十五塊多一點;有四口人,那就是二百二十塊多一點;有七口八口哩……”縣長是還要把賬一路核算下去的,可是台下的掌聲又瘋響起來了,如連陰的瓢潑大雨般。原來不光是要組辦一個受活慶,還要發糧食,還要發錢呢。斷腿猴戳在檯子左角上,獨腿立站着,把雙手舉在頭頂上,就像要去撈夠一些啥,把雙手鼓得摔盤子摔碗一樣響。他個兒夠不了高,日常間只要一立站,那根柳木拐就要夾在胳肢彎,身子斜倚在拐杖上,使一身的重量多半都壓在木拐上,可今兒他把身子拉長了,那柳拐從他的胳膊彎里倒掉了,落在了檯子下,他就只能單腿獨立了。沒有人能想到他單腿能立站那麼久,久長得如沒頭沒尾的一盤繩,彷彿只要拍着手,他就永遠不會倒下去。他不倒下去,那台下的人就如沒頭沒尾的一盤繩樣跟他拍手鼓掌激動着。日頭已經近了頭頂去。所有的人都是一臉漲紅色,一頭一身的汗,把雙手拍鼓得似乎就要腫起來。縣長被那掌聲感動了,他一連手地做着讓大家息停的姿勢,可他越要停,那掌聲就越發地鼓得響。滿天下都是白亮亮的拍鼓聲,一時的亂,又一時的有秩有序的齊整着,噼噼啪啪響在山脈上,藉著溝壑崖壁的迴音又傳到更遠的處地兒。彷彿喲,受活慶原本不是為了戲和表演啥兒的,鼓掌就是受活慶的中心事情哩。這當兒,柳縣長心裏涌動了一股幸福感,像久旱的田地流過了一股清涼涼的水。他扭身從一個響器手的屁股下要了一把高椅子,擺在台前就跳了上去了。他在那掌聲里撕着他的嗓子喚:“我已經看見誰們沒有鼓掌了。那鼓掌的都是受活庄的人,沒有鼓掌的都是受活庄以外的百姓們。”這一喚,掌聲也就零零星星息下來,台前的人都朝台後的扭回頭,受活人都在尋看着外村外庄的百姓們。場子裏又立刻靜下來。空氣里凝了一絲的冷。外庄人望着台上的柳縣長,有人把身子躲到人群后或者哪棵樹後邊。可是縣長他臉上還是笑着呢,還是一臉的燦然哩。縣長立在台上又立站在那凳子上,從秘書手裏要過杯子喝了幾口水,把他喉嚨扯成了筋紅吼喚着說:“外庄外村的鄉親們,你們不要覺得我給受活庄人分錢分糧了,偏了心兒了。我知道受活庄落了夏日雪時你們各村、各庄是也都落了大雪小雪的,沒落雪也都颳了大風的,小麥是或多或少減了產量的。現在我告訴你們一條好消息——你們都聽說我要到俄羅斯聯邦去購買列寧的遺體了吧?都知道魂魄山那兒成了國家級的森林公園了,要安放列寧遺體的紀念堂都已破土動工了吧?對你們說,購買列寧遺體的錢我已經備下一些了,地區答應說我們縣能湊出多少錢,他們就給我們多少扶貧款。我們湊出一千萬,他再給我們一千萬,這加到一塊就是兩千萬;我們湊出五千萬,他們再給我們五千萬,那就是了一個億。你們知道不知道,列寧是全世界人的領袖呢,人家不會便宜賣了哩,那遺體多少錢是一定要以億核算的。所以這一年我讓全縣人交錢多了些,聽說有的農民為了交這購列款,賣了豬,賣了雞,連老人的棺材都拉到集上去賣了,有人連下年耕種的糧種都賣了,還有人把不到年齡的姑女都提前出嫁了——在這裏,我向你們耙耬山脈的百姓們道個歉,向全縣人民道個歉:我柳縣長對不起你們了,對不住全縣八十一萬的百姓了——”說話間,他在台上鞠了一個躬,台下就越發靜得深厚了。柳縣長說:“眼下,我要向你們報告啥兒喜訊呢?告訴你們吧,我已經備下了一大筆的購列款,只消再從哪弄到一大筆,湊上五千萬,也就等於有了一個億。“一個億的錢,可不是一個擔子能挑的,不是一輛牛車、馬車能拉的,那是得一輛東風大卡車才能裝下的。有了這一卡車的錢,我就可以去那個叫俄羅斯的國家和他們簽訂購買列寧遺體的合同了。就是錢不夠,我也可以交上預付款,再留一張欠條先把列寧的遺體拉回來。只要把列寧的遺體拉回來,放到咱們魂山上的紀念堂——鄉親們,父老們,到了那時候,來咱們這遊樂的人就會比螞蟻還要多。你們在路邊上賣個茶雞蛋不要說就賣兩毛錢,就是賣三毛、五毛、一塊都供應不及呢。你們要在路邊開個小飯館,那得一天到晚關不了門,吃飯的人像學生孩娃們放學了一樣排成隊。你們要開旅店啥兒的,床可以臟一些,房子哪怕還漏雨,被子裏的棉花哪怕是草紙,哪怕床上有虱子、跳蚤啥兒的,那住店的人打斷腿兒也是趕不絕的呢。”縣長說:“我告訴你們吧,熬過去今年的苦日子,明年那天堂的日子差不多就落到你們頭上了。日頭從東天走出來,可他只照在你們家的院落和房上,外縣人家裏有山有樹也有水,可沒列寧的遺體,那日頭出來也不往那兒照,月光都不往那兒灑。”縣長說:“今兒天你們不為我鼓掌也可以,就怕我把列寧的遺體買回來,你們向我作揖都來不及了呢。”縣長說:“今兒天是大傢伙盼望已久的受活慶,我就不再多說了,下面我就和大家一道兒來聽耙耬調兒了。這也就算是我為這次受活慶做的開場演講啦。”話落音,縣長就從那椅上跳了下來了。台下一片安靜了。安靜是沒有安靜多久的,也就樹葉落地的一段工夫兒,台下便又掌聲一片了,台上就又鑼鼓喧天了。還有嗩吶聲、響器聲、笙聲、弦聲。樂匠們終於等到演奏了。笙和響器的吹手把頭昂到天空裏吹,弦手、鼓手不能把頭昂到天上去,他們卻是一邊演奏着,一邊看着台下的百姓們,又一邊不時地把頭抬一下,朝着天空望一望,好像天空有啥兒絕色的景。他們演奏的是《鳥朝鳳》。音樂聲像千萬隻鳥兒在林中飛着叫着樣,還有流水和日光。日頭是實實在在從頭頂直照了,場子上汪下了很深的熱酷哩,所有的人都生下一臉的汗。縣長和他的秘書坐在台下中央的紅竹椅子上,他們得不時地拿出手巾擦汗兒。斷腿猴卻是沒有凳子的,他就倚着拐杖立在檯子一角兒,東張張,西望望,想去給縣長遞上一把扇,也就四處尋找着。尋找呢,菊梅家的槐花就不知從哪出現了,穿一件粉紅的布衫兒,一臉的粉笑如了一臉的花。她手裏拿了兩把大蒲扇,擠過來將一把塞給了柳縣長,另一把塞到秘書手裏了。斷腿猴看得清白呢,秘書接過扇子時,還朝槐花笑了笑,朝她點了一下頭;她也朝秘書笑了笑,回點了一下頭,像他們多早的上百年前都已相識相熟了似的。斷腿猴就有些失落了,如極該自己去做的一樁事情被人搶了去。槐花從他跟前走去時,他悄着聲兒說:“槐花,你是女鬼哩。”槐花冷了他一眼,咬着牙兒答:“你以為我奶不在這,你就是了庄幹部?”然後他們分開了。《鳥朝鳳》就近了尾聲了。先是一曲歡快的器樂兒,讓流水樣的聲音把場子上的人心收攏到一個處地兒,接下就是正戲了。正戲是從山外請的專唱耙耬調的草兒。草兒原名不是叫草兒,是她在十幾歲上把一出《七回頭》的戲唱紅了,她就叫了草兒。草兒是那戲裏的人名哩。她今年已經四十七歲了,三十三年多的唱演生涯使她在耙耬這裏比歷屆縣長的名聲還大哩。可名聲再大,也是縣長管着的人。秘書說柳縣長讓你到耙耬山脈的受活去唱一齣戲,她就跟着秘書來了呢。今年受活慶的繁鬧也是要靠她撐住哩。戲裝也還是台上常見的古戲裝,伴奏是她帶來的一個專門侍奉她唱的弦琴匠,待她一出來,那台下就清汪汪的靜下來,所有人的脖也拉長了,掌也不鼓了,連那些賣東賣西的商攤主兒也都朝着台上張望了。這當兒,那些早已有了預備的孩娃們,就乘機把茶雞蛋從那茶蛋鍋里撈走幾個了,把面板上煮好的豆腐片串子拿走幾串了,把插在一捆稻草上的冰糖葫蘆拔走兩串了。那賣冰糖葫蘆就扯着嗓子喚:“偷了我的冰糖葫蘆了。”“偷了冰糖葫蘆了。”可他只是喚,卻是不敢去追那邊跑邊笑、邊吃着冰糖葫蘆的大孩娃。因為戲已經開始了,沒人管他丟了啥兒了,他怕自己丟掉生意攤兒去追時,回來那稻草捆上的冰糖葫蘆全丟了。於是哦,他就不能專心看那耙耬調兒了,就只能一邊聽幾句,一邊瞅着生意兒。戲是唱的《七回頭》,又名《中陰紒紡矠道》。故事是說有個叫草兒的全殘媳婦,又聾又瞎,雙腿殘斷,還又是個啞巴。她活着時受盡了人間磨難,死了就會成為圓全人,不聾、不瞎、不殘,還有一副能說能唱的好嗓子。就是說,她死了就進了天堂了。從人間到天堂有七天的路程哩,這七天的路程上,一路都是鮮花綠草,繁花似錦哩,只要她在這七天的路道上,徑直向前,依着導引,不旁顧回頭,她就脫離了苦海了。可在這七天的路程上,她卻割捨不下她那和她一樣雙眼失明的男人哩,割捨不下又聾又啞的孩娃哩,割捨不下雙腿殘缺的姑女哩,還有割捨不下她家的豬,他家的雞,她家的貓、狗和牛馬,於是她一步一回頭,到第七日天堂的門檻下,終於走錯大門投錯了胎,又回到人間當了一個全殘的媳婦兒。草兒就是飾唱的那個叫草兒的全殘媳婦兒。另外一個和她配戲的男人是唱的那位送他走入天堂的高僧兒。他們一個在陽間,守着靈棚不停地作着法事唱;一個在陰間,走走停停不歇地唱。且兩個人還不停地對話、論說和表演。高僧唱:菩薩諸神發慈悲保佑眾生渡苦海草兒一生是個全殘人她本該脫離苦海入仙境一路好走一路花徑直向前莫回頭本是初七第一天七日後你就過了中陰路草兒唱:中陰路上香撲鼻一片藍色飄香氣我一路輕鬆往前去可我男人卻在靈前哭涕涕我鼻下有香是花草他鼻下有香煙繚繞我奔天堂享福去怎忍心他雙眼失明又要拉扯兒和女(回頭,白)——我的男人呀高僧唱:草兒你在中陰路上聽端詳今天已是初七的二日天明亮花草依舊香依舊切不可再要回頭望草兒唱:初七二日天明亮日頭如金月如銀左邊桃花一路紅右邊梨樹一路新紅紅白白天堂路可我聾啞的孩娃再也沒娘親我做娘的如何忍心獨自去眼看着我又聾又啞的孩娃沒娘親聽不見時誰替他比比手說不出時誰替他說說音長不大時誰給做衣穿長大了誰給他來做媒娘(白,回頭)——我的孩娃呀高僧唱:今天已是中陰路上第三天草兒你切切在路上聽分明有花有草的天堂道七日後你就進了天堂門一路上渴了你有甜石榴餓了你有油麵筋三天來你過的是大年的好日子若回頭你就再也進不了天堂門切記切記切切記命就捏在你自個的手兒心草兒唱:原來在中陰路上的每一日都是大年初一般的好日子云白天藍金光照可我姑女雙腿殘斷路迢迢縫衣時誰給她遞針線吃飯時誰給她拿筷子叫一聲我的閨女呀你在娘的靈前哭嗷嗷(回頭,白)——我親生的閨女呀高僧急唱:草兒草兒你聽分明七成(兒)你已丟三成四日已過就是一大半回頭無岸無光明活着時你走路沒有腿在中陰你走路如了風活着時你眼前一片黑在中陰你眼前一片明活着時響雷你聽不見在中陰你能聽落針活着時你張口說不了話在中陰你張嘴有歌笑吟吟切記切記切切記再回頭你苦海無邊、後悔莫及似草沒有根似樹沒有身似禾沒有水似河卻無灘無流無濕潤回頭一望苦無邊徑直前行福海深三思而行你快奪定切莫莫錯失良機在中陰草兒唱:一邊徘徊一邊行一邊陰雨一邊晴一邊花草香滿地一邊辛勞淚紛紛到天堂我福如東海長流水回人間我苦海無邊淚濕襟徘徊徘徊再徘徊走走退退我沒有安寧的心男人髒了衣裳誰來洗孩娃餓了誰給他做湯粉豬入圈了誰來關圈門誰會給雞撒一把糧誰會給鴨倒一口湯誰會為牛割上一把草誰會為馬送一把糧誰會為貓倒上一口水誰會為狗理那毛兒臟秋天來了誰在院落掃掃地夏忙來了誰在家裏看看門家呀家呀家呀家我怎忍心獨自享福拋家門(回頭,白)——我的家呀家高僧唱:中**上走七日第五日來時雨紛紛坐失良機你不該再回頭你就沒了機、失了遇天堂在你面前把門閉草兒唱:花兒沒有原來香草兒沒有原來綠回頭徘徊我失良機前思後想我還是不能回頭望高僧唱:過去五日就是第六日昨兒你沒回頭今天就風停雨止亮堂堂草還那麼綠花還那麼香菩薩諸神已到門口歡迎你天堂之門已朝你發了光草兒唱:六日已過去落日有紅光猶猶豫豫往前去回不回頭我費思量高僧唱:七日已降臨紫雲映霞光天堂門大開草兒奔的忙進一步福如東海長流水退一步苦海無邊日月傷草兒唱:七日已降臨紫雲映霞光天堂門大開草兒我心暗想進一步福如東海長流水退一步日月灰暗無光亮已看見菩薩微笑門前站天堂大門亮堂堂黃金鋪路寬又寬白銀砌牆亮又亮已看見諸神在菩薩身邊分開站長袖寬帶面慈祥童男喜迎笑酒窩玉女含笑髮辮長進是天堂路退是地獄門進是天堂門退是地獄坑進是天堂日月無盡福退是地獄暗無天日歲月長可是喲……可是喲……可是怎忍心看我男人雙眼失明進廚房春種秋收獨自忙收麥一個人割豆淚汪汪誰能幫他磨磨鐮誰能幫他洗衣裳怎忍心,怎忍心怎忍心看我聾啞的兒娃獨自走在大街上想問路張口沒聲音別人說話他兩眼迷茫茫怎忍心,怎忍心怎忍心看我女娃雙腿癱在草床上一步一挪忙慌慌關雞圈走不到雞圈旁餵豬去端不起半盆湯喂牛不能去鍘草牽馬解不開馬繩韁狗餓了守在門框旁貓找不到家它也淚汪汪我的家、我的房我的家又破又爛是草房草屋也是我的家雞窩豬窩也是我的房咋敢忘,不能忘不能忘,咋敢忘瞎瘸聾啞也是我的家人呀我是男人的妻子孩娃的娘天堂有福我不享金銀鋪路我不見光困日難月我甘願去受活苦海無邊我的歲月長(猛回頭,大喚。)——我的男人呀,我的孩娃呀,我的牛、馬、豬、狗和雞羊絮言:①扁食:即餃子,因其狀扁,就為扁食。③耙耬調:流行於耙耬山脈一帶的地方戲,是豫劇與曲劇的一種結合,可唱大本戲頭,但總是以唱為主,以表演為輔,所以不易多人共演共唱。⑤上邊:指上級機構和組織。受活人、耙耬人,乃至整個河南人,都把所有的上級機構和組織籠統地稱為上邊。這其中透出了許多中原百姓對上級的敬畏感。⑦主事:是受活人對村落中的幹部或經常以幹部身份處理事物的人的稱呼。⑨絕術:即絕技。受活人、耙耬人多都將技稱為術,如雜技,即雜術,技藝即術藝。絕術即某一種身懷絕技之人的絕活兒。紒紜矠祥符調:豫劇的前身與源頭,最早產生於河南開封的祥符縣,所以稱為祥符調。紒紞矠台踏子:即台階。紒紡矠中陰:指傳說中的陰陽之間的地段。過去了中陰,也就到了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