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門開啦――門開啦――
天是壓根兒地黑將下來了。錢也都一丁一點地從門縫塞了出去了。誰的身上、屋裏都不再藏着一分一厘了,先是癱媳婦把她最後幾天出演掙的縫在袖口的錢塞到了外邊去,后是聾子馬把他藏在那塊雙層鐵皮夾縫中的錢塞到外邊去,末了,待啞巴把他壓在鋪底磚下的錢取出來塞到外邊后,所有人的錢便都塞到外邊了。這也就到了日落了,後窗上連一抹兒紅色也沒了,在人們等着開門時,那在門口收錢的人卻只往門裏遞了幾句話。他喚着說:“喂!天黑啦——你們明兒再走吧,再在紀念堂里陪着那水晶棺材睡一夜,明兒走時我們把你們每人半年的工資一分不少地發下去。”喚完了,也就一切都歸了大靜了。夜像往日樣落下來,潮潤的濕氣浸到紀念堂的各個耳房了。說是天黑着,讓明兒再說走不走的事情哩,然到了這時候,卻誰都沒有力氣再說啥兒了,誰都沒有力氣再想啥兒了,彷彿開不開門,走與不走都變得與自個沒有關聯了。都回到了各自的耳房裏,都躺在那兒望着耳房的天花板。月光水一樣從窗口流進來。天花板上的雪白,在月光里呈着清淡淺綠色,和人們的臉色一模樣。沒有人多說一句話,也沒有人問着一句啥,像是累極了,都想躺下歇息呢,就都沉默着,等待着,也隨事情任意發落着。以為這一夜,也就這樣過去了,可到了夜飯不久后,庄人們卻都聽到從紀念堂外邊老遠的處地傳來了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尖刺刺的喚叫聲,像從山的那邊或溝底傳來血淋淋的哭鬧樣,那聲音又冷又涼,死去活來,可又斷斷續續,像酷冷的冬天裏,從河裏漂下的冰凌的撞擊呢。間或着,還能聽見圓全男人狂喜的大喊聲:“來干吧,她們人小眼兒小,又緊又受活——誰不幹誰後悔一輩子!”喚話后,緊跟緊又響起一陣儒妮們更加尖刺厲厲的青喚和紫叫。聽着那聲音,受活人先是驚一下,后都從鋪上坐起來,一陣一陣去逮着聽着那尖叫,末了便都涌到茅枝婆的耳房裏,就都看見茅枝婆的屋裏燈光白亮,白亮里,她倚着牆角呆坐着,聽着那哭鬧,一下一下用手去自己臉上摑打着,像在摑打着別人的臉,像在摑打一塊風乾的枯木板,一邊打,一邊用她老沙的嗓子罵:“你去死了吧——”“你去死了吧——”“你去死了吧——”“你立馬死了吧——”“你立馬死了吧——”她的耳光和罵聲把外邊儒妮子的哭聲、鬧聲遮掩下去了,極像響在門前的瓢潑大雨,把門外的喚門聲擋了回去樣。她已經過了七十一周歲,已經是那樣的人老年衰了,那樣的打自個,罵自個,就讓受活人誰都心裏難受哩,就都慌忙過去拉勸她。和她同睡在一間耳房的癱媳婦,過來抓住她的手,一連聲地說:“嬸呀,沒人怪你哩。”“嬸呀,真的沒人怪你一句哩。”庄人們就都趕了過來了,把茅枝婆拉着勸着了,讓她安靜下來了。可待她靜着了,外面的叫聲竟也沒了。一個世界都如死了樣,只有外邊星月游移的響動,一絲一絲從窗縫流進來。這模樣,又一夜就這般過去了。這一夜,受活人都似睡非睡在耳房裏,不言語,不說話,不動彈,在等着明兒天趕快到來哩,只有斷腿猴一入夜坐卧不寧呢。他說他媽的,一冷猛喝了圓全人的生水拉肚子,便一夜耳房外跑了好幾趟。便把列寧水晶棺下地坑裏柳縣長那水晶棺上的九個純金鑲字從那棺上用釘子全都撬了下來了。從此後,他就是受活最闊綽的人家了,在受活今後的日子裏,活得人五人六,是一個非凡非凡的人物了。然熬至來日裏,到天還沒亮時,不知小兒麻痹的孩娃起床幹啥兒,從紀念堂的門口那,就傳來了他的大喚大叫了:“門開啦——開門啦——”“門開啦——開門啦——”人們便都叮咕隆咚地從鋪上爬起來,瘸的、拐的、瞎盲的,都衝著、撞着朝紀念堂門口跑跳過去了。有拐子被碰倒在地上,有媳婦被撞到牆角額門出血了。聾子馬沒有聽到喚,可他看到人都朝門口擁着時,竟光了身子跑出了屋。果然的,那兩扇紅漆大門四臉張開着。早時的風像從城門吹進樣刮進了紀念堂的大廳里。天色還是蒙蒙的白。紀念堂前石磕台的青石條上有水亮一層光,兩邊的松樹和柏樹,在朦朦的光色里,是一團攏着一團的黑。和一冷猛地從地洞、獄屋出來樣,受活人都立在紀念堂門前揉了眼,還有人伸了胳膊伸了腰,彷彿要把天給攬在懷裏樣。就在這時候,有人想起了槐花和儒妮子,說快找找桐花、槐花吧,找榆花、蛾子吧。便都從石磕台上朝着磕台下邊跑。立馬就在磕台下的那些古色古香的賣售雜貨的空屋子裏找着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那屋子裏丟滿了圓全人離開時扔下的空碗、筷子、衣物啥兒的。有一股污髒的剩菜、剩飯的酸臭氣味撲面而來哩。她們在那一排屋子裏,衣裳都被脫光了。脫光了,身上一絲不掛着,被分開在四個屋裏捆綁着。桐花和槐花是被捆在兩間屋裏的兩張床上的,榆花和四蛾子被捆在另兩間屋裏的兩張椅子上,桐花、榆花和四蛾兒,三個儒妮子,她們不僅是被人家破了身子了,還因為人兒小,下身被圓全男人的物件給撐得撕裂了,各人的腿間、腿下都有一大攤兒腥氣撲鼻的血,像流在那兒殷紅黏稠的水。為了不讓她們叫,她們的嘴裏呢,也都是塞了她們自個的布衫和褲子。四蛾子的嘴裏是塞了她自個的褲衩兒。庄人們找到她們時,天亦大亮了,蒙白成了透明的白亮啦,能一清二楚地看見她們的光亮嫩微的身子都成了青紫色,青紫里又含了被人辱過的土白呢,可槐花的臉上卻沒有她們的青紫和土白,而是泛着一層潮潤爛爛的紅。就都想起來,昨兒夜她們的叫聲里,壓根兒就沒有槐花的喚叫呢。這當兒,受活人也都想起茅枝婆還沒有從那紀念堂里走出來,忙迭迭跑回到廳堂邊的耳屋裏,看見茅枝婆竟果真活生生地穿了她出演時才穿的那套送終服,黑綢亮緞兒,在屋裏閃着一簇簇的光。她是坐在那兒的,臉色木木然然的平靜着,像紀念堂外生髮了啥事她都知曉樣,像天下的啥事她都早知了樣。庄人們說:“嬸,門開了。”茅枝婆說:“我不想活了哩,你讓受活人都快下山回家吧。”庄人們說:“圓全人昨兒半夜都跑啦。嬸——是你把我們領出受活的,你得把我們領回家。”她說:“讓受活人都趕快回家吧。”庄人們說:“槐花和儒妮子們……讓人家糟蹋了。”她輕微怔一下,想了一會說:“也好呢,以後莊裏人就都知道天下圓全人的怕人了,就都不會再想着出演的事情了,都會明白守在受活的好處了。”日出時,山脈上又熱得如了夏天了,茅枝婆就穿着她的壽衣,領着她的受活人,牽着、扯着、相扶着,背着他們離開庄時的行李和鋪蓋,下了魂魄山,往受活趕路了。說到底,世界上還是冬天哩,耙耬外的世界裏滿山遍野落了雪,結了冰,只是耙耬山脈里卻越過春天、到了夏天了。不僅樹都發芽了,長成葉片了,連坡臉上的草地也都披掛着綠色,一坡臉的蔥翠了。就這麼一群一簇地往受活趕着路,走啊走,一路上他們看見了許多景光兒。看見了那些圓全人,明眼人,都在田頭拿着一根棍棒兒,用黑布矇著眼,這敲敲,那碰碰,在練習盲人聽音兒。看見許多人在耳朵眼裏塞了棉花或是玉蜀黍稈,耳朵上掛着木板、硬紙啥兒的,在庄頭練習耳上放炮呢。還有那些姑女媳婦們,都坐在庄口日頭地,在紙上、葉上一針一針扎着綉着哩。還有那些年歲過了四十歲、五十歲的人,他們都穿了黑壽衣在麥地里鋤麥、挑糞、施肥兒。從山樑上慢慢走過去,到處都是穿着壽衣的圓全人。有一個庄,人都集體在一道坡臉上鋤着麥苗兒,幾十個,上百個,可那幾十、上百的人,竟都穿了黑綢、黑緞的送終衣,背上都綉了盆兒大的金黃色的壽字、祭字或奠字。他們說笑着,起落着鋤,弄得滿山臉都是綢緞的嘩嘩響,都是壽衣在日光下閃爍着的光亮呢。走過去這個庄,就不光是四十、五十歲以上的人在穿壽衣了,竟連上學的男娃、女娃都穿着壽衣上學了,連抱在媳婦懷裏的奶娃兒背上都有金閃閃的壽字、祭字、奠字了。一世界都掛滿了壽字、祭字、奠字了。世界就是壽、祭、奠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