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夏天繞過冬、春到來了
料不到的不光是這一夜柳縣長沒有趕回來,他們人人遭了劫災了,且在這一夜之後,在戊寅虎年歲末的日子裏,悄然間又生髮了一場覆地翻天的事情了。時光應是酷冬哦,可酷夏卻跳過春天來守着耙耬山脈了。日月一定是神經錯亂了,有了瘋癲。這半月,山脈上雖然熱,那熱也還屬是冬天的溫暖哩,可在這一夜過了后,日頭就不是了冬天的透黃了,而是了夏天的熾白呢。林地是在早幾日冬暖中泛了綠色的,可眼下樹就發了旺芽了,草也顯着深翠了,枝葉間也有了許多知了的叫聲了,有了麻雀熱天那煩躁的嘰喳了。山上呢,有了夏日裏遠山近嶺間蒸騰起的白煙了。夏天就到了。是悄無聲息到了的,也是哐當一聲到了的。受活人最先起床的,是有小兒麻痹症的孩娃兒,昨兒夜,他把腳底的玻璃碴兒拔出來,擦了血,包了腳,哎喲、哎喲疼到天將亮,才恍惚悠悠地睡進夢裏邊。可是呢,一覺醒來時,口卻渴得很,嘴唇像夏天的沙地樣,也就先人一步醒了呢。屋裏有嗡嗡灰灰的響聲兒,是蚊子如期地從哪飛入夏天了。孩娃兒揉着眼,小兒麻痹的萎腳上跳着疼一陣,像遭了蜂蜇樣,雖后疼到麻木了,也就近着正常了。渴極呢,他想找水喝,可把揉眼的手拿下時,冷猛看見日光從大高的玻璃窗口燒進來,把這耳房照得像滿屋子着了火。牆上是粉白,這會兒那粉白的牆上好像有淡淡的細煙繚繞着。空氣中有了只有夏天的日光里才有的金色的飛塵兒,有了只有夏天才有的一股淡淡悶悶的煳焦味。他有些迷惑哩,昨兒夜,所有耳房的受活人都在坐着呆怔着,唉聲嘆氣着那被人劫去的錢,罵著上邊的人,劇團的人,說明兒走了一定要到上邊去告狀,一定要找到縣長告狀哩。模樣是他們痛苦不堪哩,一夜不會睡覺哩,可這會兒孩娃醒了時,卻看見滿屋都是赤身睡着的莊裏人。日頭已經老高了,他們個個都還呼嚕嚕沉睡得如了石板擋在喉道上,且都把被子蹬到一邊了,**着光身子,有的單蓋一個薄單子,有的只在肚子上蓋着他的布衫兒,遮着肚臍眼兒怕肚裏淫了風。真的到了夏天呢。他渴得喉嚨生了煙,起床出門到有水龍頭的耳套屋裏擰水喝,把龍頭擰到末底處,那龍頭裏卻是連一滴水珠都沒哩。又擰另一個水龍頭,也是沒有一滴喲。他從耳房出來了,要到紀念堂外邊找水時,紀念堂的大門卻從外面鎖上了。原來那大門都是從里扣上的,在屋裏開了扣兒一拉拽,那雙扇的紅漆大門也就打開了,可是這當兒,他拉了幾下都沒拉開呢。他是孩娃兒,不知曉世界已經翻天覆地了,外面不光是冬天不在了,夏天跳過去春日守在山上了,且所有的事情也都乾坤翻轉了,和世界改了朝代般不再一樣了。他哐當哐當地拉着門,有些生氣地對着門外喚:“開門呀,渴死我啦。”“開門呀,我快渴死啦。”緊接着,門外有個圓全大人冬地一腳踢在了門板上,扯着嗓子對着門裏問:“睡醒啦?”孩娃兒說:“我快渴死啦。”門外就又問:“別人醒沒有?”孩娃說:“還沒哩。你把門開開,我要喝水哩。”人家重又問:“光渴呀?飢不飢?”孩娃說:“不飢哩,光是渴。”人家就笑了,冷冷的,聲音粗啞着,聽起來像專門開車拉出演道具的那個壯司機。那司機一身都是石頭樣的肉,低胖着,肩和門板一樣寬,一隻手能把汽車上的輪胎舉起來,還能一腳把道具箱子從車箱的這頭踢到那頭去。孩娃是聽出了司機的聲音呢,他說叔:“我渴哩,你把門開開。”司機說:“想喝水了?去把茅枝婆叫過來。”孩娃就到水晶棺錯對門的第二間屋去叫了茅枝婆。她也正在起床呢,屋子裏睡着的四個外孫女,還有癱媳婦,她們也竟和男人們的屋裏一樣兒,沉睡着,都把被子推到一邊了,裸裸地把身子晾在外邊兒。孩娃兒看見茅枝婆的身子像一捆一碰就散的枯柴火,看見癱媳婦胖虛虛的睡在那兒如一大蓬兒草,看見桐花、榆花、四娥兒,她們人雖小,一排兒躺卧着,可她們胸脯上的個乳饃兒①卻都鼓鼓脹脹哩,暄虛柔軟得如剛從籠里蒸熟的白饃哩。他忽冷猛地明曉了為啥都把那叫成乳饃了,忽冷猛地覺得越發地口乾舌燥了,又飢又餓了,忽冷猛地就想爬到那乳饃頭兒上猛猛地吸吃幾口了。更為重要的,是他看見了槐花睡在窗口下,躲在最邊上,和別人隔了一些空檔兒,像怕別人離她近了樣。鋪了一床紅亮亮的鮮單子,人在窗口的亮光里,單穿了一件三角條兒褲,胸上戴了只有城裏姑女們才戴的又尖又圓的白罩兒,其餘別的哩,全都**着,鮮明明地露出她那白魚、白蛇樣的身子了,孩娃兒就聞到她身上青柳香香的味道了。他看見她腿上、肚上和臉上都白得如月如玉呢,嫩得和剛出窩會飛的鸝雀樣。他很想蹲下去摸摸槐花的白身子,想趴在那兒去她身上親一下,叫她一聲姐,再拉拉她那被枕在頭下的手,可是呢,茅枝婆醒了呢,她坐了起來了,正在床頭翻找她夏天穿的單衣哩,嘴裏嘟嘟囔囔說:“這天氣,這天氣。”便把一件土綠的布衫從枕頭下翻出來披到身子上,忽然就看見孩娃兒立在門口了。茅枝婆說:“腳不疼啦?”孩娃兒說:“我渴得很。”茅枝婆說:“喝水呀。”孩娃兒說:“大門從外邊鎖上了,人家讓你過去哩,是開車的那個人守在門外哩。”茅枝婆就聽得有些懵懵懂懂了,眯縫着眼瞅着孩娃兒,又冷猛地想起了啥事兒,和有啥兒事情得了印證樣,她的臉上原有的枯黑里滲了白,立馬從地鋪上爬着站起來,跟着孩娃兒,穿過擺了水晶棺的大廳堂,到大門口猛拉幾下深紅色的門,臉上的慘白就厚如密雲了。她對着門縫朝外喚:“喂,你是誰?有話了把門開開說。”見沒有回應聲,她便又喚道:“我是茅枝婆,你把門開開。”終於哩,門外的響動傳了過來了,先是幾個人向磕台上走着的腳步聲,后是那幾個人停在門前的一陣沉默和死靜,接下來,便果真是開道具車的司機那啞重的嗓門兒。他說茅枝婆,知道我是誰了吧?明人不做暗事兒,我是這半年跟着你們出演的開車司機哩,他們幾個是這紀念堂的管理人員哩。說有話直說啦——我們把門從外面鎖死了,鎖死了也就是想要你們幾個錢。說我知道你們咋兒被搶啦,那都是那些上邊的王八幹部和劇團里的烏龜幹部乾的哩。你們出演到末尾第二個節目時,他們動手了;你們出演末了散着場子時,他們乘亂讓我開着汽車下山了。他們以為我啥都不知道,分錢時一分都沒有分給我。對你說,茅枝婆,我真的一分都沒得到哩。走到路上我說我的車壞了,要修車,他們一走我就又開車回來了。我們不會像他們那樣胃口大開哩,你只要把你們的錢給我們每人分上八千、一萬就行了。也不枉我跟着你們開了半年車,不枉我這幾個弟兄為了你們的出演,這幾日守着紀念堂寸步不離兒,吃飯都得輪流換班兒。紀念堂里又有人起床了,是演耳上放炮的馬聾子,他聽不到這邊的一點動靜兒,上茅廁里凈了身,往這瞅了瞅,就又回到耳房了。日頭也許還未平南哩,也許時候已是前晌的臨午時候哩。從紀念堂那高大的窗里透進來的日光呈着暗紅色,像炭火樣堆在窗口上。夏天了,這廳堂又高又大應該涼爽哩,可因了這夏是從冬末搶來的,所有的窗戶都還嚴封着,所以廳堂便又悶又熱哩,如人都在沒有隙縫的箱子裏、葫蘆哩。茅枝婆扭身看了看那些窗玻璃,每個窗戶都有丈余的高。不消說,這紀念堂蓋在山頂上,裏邊的窗戶離了腳地兩人高,外面距腳地有三人、四人,五人的高,高處有兩層、三層樓的模樣兒。門不開,想從紀念堂里出去是萬不可能的事情哩,不要說這兒的受活人大都殘缺着,就是圓全人,就是胳膊與腿都齊畢,你上了那窗戶,又哪能從窗上跳到門外腳地喲。茅枝婆把目光從那些窗上收了回來了。門外等話的也等得不再耐煩了,他們先用腳在門上踢一下,然後又衝著門裏喚:“想好沒?茅枝婆,我們沒要你們多少錢,攏共八個人,有了你們給我們每人一萬塊,沒了你們給我們每人八千塊。”茅枝婆說:“沒錢哩,都被搶了呀,真的是誰都沒錢啦。”門外的人便又哐哐噹噹朝門上踢幾下,說:“沒錢就算啦。啥時兒有錢你們啥時兒叫我們,叫不應了就在這門上拍三下。”話完了,人也就走了,傳過來一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便聽見他們到磕台的下邊哪兒了。紀念堂里一冷猛地靜下來,回過身,茅枝婆看見受活人都已起床立在她的身後邊,開會樣,麻麻一片兒。因了熱,男人們有的光着背,有人把布衫搭在肩膀上。女人沒有光背的,她們都把夏時的布衫穿在身上了。倒幸了他們是去年夏天離開耙耬到外面出演的,幸了從外面世地回來沒回庄就都到了這山上,幸了各人的單衣薄褲都還在行李里。受活人已經都知曉出了啥事兒,都知曉人家是每人要八千或者一萬塊錢哩,八個人,也就是最少要有六萬多塊錢。可那六萬多塊錢在哪兒?一庄兒人,站滿了紀念堂的大半個廳,臉臉相覷着,你瞅了我,我看了你,都默在一片深厚的死靜里。奇怪喲,這當兒,受活人都沒了昨兒夜的激憤了,沒了昨兒被搶了后那哭天無淚的悲涼了,如了知道相跟着今兒會生髮這麼一樁事兒樣,誰也不說話,立在門後邊,或倚在廳堂的柱子上。女人們看着男人們的臉,男人們則事不關己樣蹲在地上抽着煙。槐花依舊穿了她的清水裙,和人們一樣沒洗臉,可依然是一臉一身的漂亮呢,一臉一身的誘人哩,她瞅瞅猴跳兒,見猴跳兒只會把兩隻胳膊抱在胸前不說話,只會讓他的上唇去下牙上刮,讓下唇去上牙上刮,並無啥兒鮮見時,也就用鼻子哼一下,把目光挪移到別的哪兒了。就那麼一片死靜着,靜得沒了邊際呢。茅枝婆也把目光落到猴跳兒的身上了,像考他,又像頂真頂地去問他。她說:“咋辦哩?”猴跳兒把頭扭到一邊去:“我有啥法兒,我要還有錢我就全都拿出來。”茅枝婆把目光落到了聾子的臉上了。聾子原是站着的,忽然就蹲在地上大聲地說:“我一分也沒了,都被人偷光啦。”又落到胳膊腿圓全的兩個男人身子上,男人們說:“我倆壓根就沒你們掙得多,你們出演一場有兩把椅子錢,我倆還掙不到一根椅子腿,掙了又全都放在枕頭下,眼下連一分一文都沒啦。”事情是不消再說啥兒的。茅枝婆想一會,回到她睡的耳房裏去,一會便不知從哪取出了一疊兒錢,都是一張一百的紅票子,如瓦那麼厚。待她拿着那錢往門口兒走去時,她的四個外孫女兒都怔怔看着她。槐花立在一個牆角上,臉上先是木然着,後來就暴沖沖地血紅了,待茅枝婆到了她面前,她便冷猛地飛着到了外婆的身邊上,去外婆手裏奪那一疊兒錢,把外婆扯得一個趔趄着差點倒在腳地上。好在茅枝婆重又穩穩立住了,她驚驚地望着槐花的臉,忽然就把一個耳光摑在槐花的臉上了。茅枝已經人老了,一夜間老了許多呢,那耳光雖不重,可到底還是一個耳光呢。槐花的臉上立馬便一片紅亮了。“那是我的錢!”槐花叫着說,“我連一件裙子都捨不得買。”茅枝婆說:“你買得還少呀!”狠狠瞪了一眼捂着臉的外孫女,她就到那鐵門的後邊在門上拍了拍,門外就立馬有了興奮的回應聲,說就是嘛,你們受活人都有一身絕術哩,每出演一場能掙一大把的錢,哪還在乎這些呀,說著又朝磕台的下面喚:“喂——快上來。”又對着門裏道:“把錢從門縫下邊塞出來,塞出來就把門開開。”茅枝婆就把那一疊錢從門縫下邊塞到外邊了,人家把錢從門縫抽着接走了。接走後,又對着裏邊喚:“快塞呀。”茅枝婆說:“真的都沒啦,只有這八千塊。都在昨兒被人家偷搶啦。”外面的,就有些不甚高興了:“你們糊弄鬼去吧,糊弄豬去吧。我們不是鬼,不是豬,不會讓你們糊弄哩。”接著說:“這是一個八千塊,還少七個八千哩,不把那七個八千塞出來,就讓你們餓死在裏邊,渴死在裏邊。”說完了,又塌陷在了一片沉靜里。沉靜過後呢,聽見了那司機在外面嘟嘟囔囔向人交代了啥,便又領着人往磕台的下面走,茅枝婆便追着那腳步大聲地說:“喂,真是沒錢哩,那八千塊是大夥從身上湊了起來呢。”人家回應說:“別喂啦,你少說放屁的話。”茅枝婆喚:“不信了你們開門進來搜。”人家說:“去你媽的吧,你以為你們殘缺就能耍過我們圓全人?”茅枝婆說:“你們不怕王法呀?”人家說:“圓全就是你們的王法哩。”茅枝婆說:“你們不怕柳縣長?”人家就哈哈大笑了。“給你們說了實話吧,柳縣長犯了大事啦。柳縣長不犯事那縣上的烏龜王八敢搶你們的錢?柳縣長不犯事我們也不會把你們鎖進列寧紀念堂。”茅枝婆也就啞然了,任由着人家邊說邊朝磕台的下邊走,只留下腳步聲錘樣敲在那青石磕台上,敲在紀念堂的磚石牆面上和受活人身上。天像已經悶熱到連呼吸都不再順暢的田地呢。人都心慌氣亂哩,都是一身的汗,口乾舌燥了,都有些果真渴起來,餓起來。孩娃兒本是因了渴他才起床的,才最先知曉紀念堂的門從外面鎖上了。這一會,他已經渴到極處兒,渴得發不出要喝水的聲音了。聾子嘟囔說,日他奶奶哩,去哪弄些水喝喝。啞巴指着自家的喉嚨直跺腳。水龍頭裏沒有水,可每過一會兒,就有人去擰着龍頭試一試。茅枝婆想起了孩娃了,她扭身瞅了瞅,看見孩娃不知啥兒時候和他堂叔一道團在一個牆角兒。他躺在堂叔的懷裏邊,像一個吃奶的娃兒躺在娘的懷裏邊。堂叔過了六十三歲了,是跟着出演團燒飯的,他摸着孩娃的頭,扶着孩娃的腰,對走來的茅枝婆一連聲地說:“得弄點水來呀,孩娃發燒哩。”“得弄點水來呀,孩娃發燒哩。”茅枝婆把手放在孩娃頂門摸了摸,像摸了一團火,忙迭兒又把手往後閃一下,再接着摸了一陣子,就又去拍了幾下紀念堂的大門兒。門外的說:“把錢從門縫塞過來。”茅枝婆說:“孩娃燒成火炭啦,求你們遞進來一碗水。”門外的便對着別旁的處地里喚:“要水哩——”別旁處地兒的司機答:“讓他們掏錢買——”門外的又對着堂門道:“想喝水?拿錢來。”茅枝婆怔一下,對着那門說:“你們還有一星半點良心嗎?”外邊的說:“你就權當我們的良心喂狗啦。”茅枝婆想了一會兒:“多少錢一碗水?”外面的大聲答:“一百塊。”茅枝婆驚了一下兒:“多少呀?”“一百塊。”“你們真的一丁點良心都沒有?”“說過啦——你就當我們的良心喂狗啦。”孩娃燒得和火炭一樣呢。”“那就快把錢從門縫塞過來。”也就不再說啥了,人們都望着茅枝婆的臉。茅枝婆萬般無奈地瞅着牆角處地兒孩娃的叔。堂叔的臉上便掛了一層慌張把頭鉤了下去了。庄人們又陷在死靜里,像人都落進了墳墓樣。死靜里,猴跳兒就從哪兒到了堂門後邊了,他對着門外大聲地說:“一碗水哪值一百塊錢呀。”人家說:“人都快死了,你要錢幹啥呀。”“一塊行不行?”人家說:“去你媽的吧。”“十塊行不行?”“去你媽的吧。”“二十呢?”“去你媽的吧,五十也不行。”猴跳兒便再不言聲了。這當兒,茅枝婆回了一趟耳房屋,拿了幾張十塊的和一疊兒零碎錢,過來對着門外喚:“八十塊錢行不行?”人家說:“一百塊錢一碗井拔水①,二百塊錢一碗白麵湯,五百塊錢一個饃,要了你們要,不要你們就死在裏邊吧。”茅枝婆便二話都沒說,把那一百塊錢從門縫塞了出去了。過一陣,門外就有了亂紛紛的聲音了。以為會把門打開,端一碗水從門縫遞進來,可人家卻把一把梯子靠在了門上方,爬上去,敲了敲門上方的小格玻璃窗,讓從裏邊把窗子打開來,把一碗水從窗子遞了進來了。從裏邊開窗接那水,是猴跳兒站在啞巴的肩上上去的,他看見窗外是一張二十幾歲的臉,平頭兒,泛紅色。他對那張紅臉小聲兒說,你今夜把這梯子靠在窗口上,我給你一千塊錢行不行?那張臉立刻就白了,說我還要命呢。慌忙走下去,把梯子移到一邊了。時候置在午間裏,酷毒的日頭烈烈炎炎懸在正頂上。天像已經熱到要燙死人的田地了。受活人都如曬蔫的草樣回到了各自耳房的屋裏躺下了。因為從窗上接了水,猴跳兒的心裏就有些竅開了,他和幾個男人們在紀念堂各個屋裏的角落、門道就找到了兩個空箱子,一把舊桌子,壘起來,人是正好可以夠着窗子的。悄悄地爬上去,就看到外面又空又靜的山脈了。不知昨兒還滿山遍野的遊人都往哪去了。為啥今兒遊人連一個也不再上山了。拉了半年道具的大卡車,就停在紀念堂前的一棵大樹下,那些圓全的男人們,果真七八個,也都躲在大車旁的樹陰里。他們已經吃過午飯了,碗筷西北東南地隨處兒扔。有人在樹下打撲克,有人在樹下鋪了草席歇午覺。不消說,那三十幾歲的矮胖司機是他們這些人的組領哩,他單穿一個褲衩兒,睡在人群邊的一張光床上,好像並不為受活人不把錢從門縫塞出來着急哩。好像他們把一切都安排得停當妥帖呢。通往山下那寬敞的洋灰坡道上,在日光下泛着白色的光,像生了一層煙塵哩,亮堂潔潔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也許是因了天氣熱,昨兒上山的人都下山回家了,今兒又因了天熱人們都不再來山上遊覽了;也還許,昨兒山上的人是今早被管理的人趕了下山的,被啥兒謊語騙了下山的;而今兒,要來山上的,又在山下的哪兒被人擋了回去了,騙了回去了。總之喲,山脈奇靜着,除了那七八個圓全的男人們,再也沒了別旁的人。從窗上望出去,能看見紀念堂四周的松樹、柏樹,溝崖邊的栗樹、槐樹都在炎熱里碎芽齊全呢,一片綠色兒。有了綠色,知了也就悄然生成了,在枝葉間叫得水流潺潺呢。坡臉上的野草和荊棘兒,轉眼間都撐着蓬蓬綠色了,那綠間也有了許多的螞蚱和別的蟲兒的鳴叫、飛跳了。滿山野都是綠色的清新哩。日光越酷烈,那綠便越發地旺茂着、誘人着,山野也越發地顯着廣闊無邊哩,因了此,也就越發地覺出被鎖在紀念堂里的困頓和憋悶,人如被鎖進了籠子一模樣。他們在這個窗口看一會,又把箱子、椅子移到那個窗口看一陣,就明證了困在紀念堂是被鎖在箱籠了,且那箱籠還是懸吊在半空裏,任你從窗里走出去,也是無法下落到外面腳地的,後邊、左邊和右邊,三面的窗下都是崖壁兒,距地幾丈高,只正面窗下稍低些,窗子離地也還有兩層樓房的模樣兒。倒是磕台前,門框上的窗子是用肩扛了就可爬上爬下的,然恰在那兒,留着兩個年輕的哨子守在門口上,且為了萬中的一,他們也都始終在身邊放了兩根三尺長的棍棒兒,以備萬一時猛地持着棍棒打上去。從窗上逃走是萬不可能的事情哩,更別說受活人絕多都是殘缺了,就是圓全人又哪敢從窗戶跳下哦。又哪能從人的眼皮下面下了山去哦。從窗上爬下時,下面的人都看着猴跳兒的臉。他的臉上是一層土灰色,像正走路的迎面碰在了牆上樣。問:“咋樣兒?”說:“一點半星都不行。”也都死下了這條逃的心。倒是把幾扇窗子打開來,使紀念堂里通風順暢啦,呼吸里有了山野氣,人可以靜靜地呆在各自的耳房屋裏坐着、躺着了。時間像牛馬的蹄子落在草地樣,無聲無息又慢慢騰騰地熬過去,到了終於日過平南時,門外的對着紀念堂里有了大聲的喚:“喂——飢不飢?”“喂——渴不渴?”“——飢了、渴了把錢從門縫塞過來,我們把湯、飯給你們從窗口遞過去。”那喚聲從門縫擠進來,在紀念堂里響得亮亮閃閃着。可受活人卻是沒有一個回應哩,就讓那喚聲、叫聲如風樣吹了一陣自個散消了。然而散消了,卻是把人們的飢餓都喚醒過來了,如把一群群的牛羊從昏沉的夢裏叫醒了,每個人的肚裏便都有了一群牛羊在奔着跳着了。一天的時日就這樣要走將過去了,黃昏快要來了哩。就在這當兒,忽然間紀念堂的窗子上有了丁當聲。有人從耳房出去看了看,回來說人家把所有的窗子釘死了,像誰都知曉人家肯定會釘死窗子樣,像橫豎他們都殘缺,誰也沒能耐從窗上走出去,就索性由人家釘了去,於是誰也沒有理訕說話的人,理訕那釘窗子的丁當聲,依舊都軟塌塌地靠牆坐着或躺着,不說話,用死默抗着飢和渴,像用蚊蟲去抗着越燒越近、越燒越烈的火一樣。釘窗子的錘聲驚蟄雷樣響在人們空格朗朗的胸膛上,響一下,每個人的胸膛就要朝上轟隆掀一下,從日過平南,直到黃昏降臨那上百里漫長的時光里,受活人就在轟隆噹噹地響聲中熬了過去了。渴和飢餓又一次在往日的黃昏飯時襲着過來了。有人睡著了,這時醒了來,有人沉昏着,這時還仍然沉昏着。窗子上的日光已經由熾白轉成燦黃,又變成血紅了,已經從堂前窗上,移過列寧的像和水晶棺,轉到紀念堂后的窗上了。那一格一格的玻璃上,如掛了紅綢一樣呢。從屋裏能看見露在外面釘窗的大釘蓋,像舉在那窗上的小帽呢。說到底,他們都是圓全人,幾丈兒高,下邊又是陡崖和溝壑,也竟能輕易地把那釘子釘上去。茅枝婆是一直沒有躺下的,一直坐在那兒痴痴地望着門口兒。從那門口恰巧能看見大堂中央的水晶棺,能看見水晶棺上那只有十幾、二十個人按了退社手印的生白布。沒人知曉她整整一晌望着那兒想了啥,直到這落日時分里,她把目光從那水晶棺上收了回來了,望了望她的四個外孫女,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又望了望癱坐在耳房對面的癱媳婦,像對着她們問,又像隨口自語樣。“都飢嗎?”她問道。她們就都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了。“有錢就買吧,”她說,“人不能飢死哩。”“天黑了,”癱媳婦說,“也許明兒人家便會開門哩。”茅枝婆就到了另一間屋,望着那滿地坐着躺着的庄人們。“飢了就買吧,”她說,“人不能活活餓死哩。”人都無言着,只扭頭看了看窗外的落日和光色。又到了下一間屋子裏。“我說呀,該買就買吧,人不能活活饑渴死。”再到接着的一間屋子裏。“該買就買吧,活人不能饑渴死。”她是一間一間屋子都去說了的,尾末呢,終是沒人去買一碗水,或買一個饃兒吃。一個說,我身上連分文都沒了,另一個就說道,都他奶奶的讓人偷光了。就都說身無分文了,渴死餓死也只有活該了。就這麼走進黃昏里,又走進了夜黑里。門外的人,在夜飯的前後不停地朝着裏邊喚,說飢嗎——渴嗎——饑渴了就把錢從門縫塞過來。然受活的人,除了誰委實難耐了,拿五十塊錢塞出去,從窗戶里換回半碗水,卻是沒有一人去接那話兒,沒有誰捨得用二百塊錢買一碗麵湯喝,用五百塊錢買上一個饃兒吃。一夜就這樣過去了。又一天就這樣過去了。第三天來了時,受活的人已經餓得個個都眼窩兒大深,眼珠像要從眼眶流出來,走路都要扶着牆壁挪移了,可日頭卻還如前幾日樣毒烈呢,從玻璃窗中透進來,活脫脫如燒紅的捆捆束束的鐵條從窗外伸了進來呢。每個人的嘴唇都乾裂下了血口子。為了弱減那乾渴,人們都不在自個耳房了,都到了大廳里,或原先有水龍頭的茅廁里。那裏有些潮濕哩,可也有堆着他們自個兒的屎尿味。門外的人是鐵定了心要和受活人熬煎下去的,他們曉白受活人是終要被乾渴和飢餓熬垮的,終要自個把錢往外掏拿的,所以哦,除了每到飯時他們在門外大聲問着飢不飢,渴不渴,余剩的時光里,也並不如何地惡對受活人,只用時光煎熬他們就夠了。也就終於把他們熬垮下來了。在第三天的午時候,外邊的人又對着門裏賣東西樣大喚着:“喂——要水嗎?一百塊錢一碗水——”“喂——要湯嗎?白面雞蛋湯,二百塊錢一滿碗,滿得從碗邊四處兒流——”“喂——要饃嗎?細白的白蒸饃,大得和孩娃的頭一樣,和媳婦們的乳饃樣;黃焦的蔥花油烙饃,黃的和金子樣,香得和油餅樣。喂——要不要——五百塊錢一個白蒸饃,六百塊錢一張油烙饃。”他們就在那門口不停歇地喚,有時還爬到梯子上,露出一張臉,笑着朝里望一望,再把喚過的話推開窗子,像廣播喇叭樣朝里大聲說上十遍、**遍。然後呢,就端着一碗水從窗口伸進來,問着要不要?要不要?不要就倒了。便果真從半空把那一碗水潑到紀念堂的大廳了。水像一片銀白的珠子哩,在半空猛一閃,嘩地一下落在了那大理石的腳地上,那腳地立時一片水濕了,一片灰土的泥潤了。還把饃伸到窗口裏,要不要?要不要?說著在窗口像喂鳥樣把又白又大的蒸饃揉成碎末兒,讓那末兒全都落到窗外邊,只在窗里留些濃濃厚厚的饃香味,如飢荒的年月里,從哪兒飄來了一絲麥香般。就這麼說道着,揉着饃花兒,往紀念堂的腳地灑着水,便把所有的受活人都誘到紀念堂的大廳了,都到那門的後邊了,坐着或站着,看着那水一碗一碗地潑灑着,饃像沙粒樣從窗口落到外邊腳地上。午時的日頭是烈酷到了不能再酷烈的田地里。數百年間裏,天都沒像這時熱酷過。籠箱樣的紀念堂里沒有一絲兒的風,空氣如被人們吸完了樣,誰都想出汗,誰的身上都沒有水兒汁兒可往外流哩。彷彿着,再這麼熱下去,人身上的血就要從汗孔流將出來了。兩天前,一天前,人們屙尿到廳堂茅廁中的糞物因着沒水沖,到眼下,它酵發的臭味便濃烈烈地在屋裏漫散了,像蒸汽樣把人們包圍了。潑水揉饃的圓全人,都從窗口退下去睡午覺了。世界一下便又沉浸了墳樣墓樣的靜和悶里了。廳堂里的受活人,都渴的餓的虛脫了,滿世界坐着如癱了一樣了。個個的嘴唇都是枯白色,像乾裂了的沙石地。紀念堂外,除了那些圓全人的說話聲,再也沒有別旁他人的聲音了。就是說,三天來沒有別旁的啥人上山哩。沒有別旁的啥人知曉這山上生髮了如何塌天陷地的事情哩。沒人知曉,受活人被困在山上的列寧紀念堂,三天三夜水米不打牙兒了。沒人知曉,小兒麻痹的孩娃兒發了燒,這三天每喝半碗水,都得從門縫朝外塞出去五十或者一百塊錢哩。真的是熬將不下去了呢。孩娃的堂叔已經餓昏在了堂廳的一根華表立柱旁。馬聾子已經在一面牆下一天一夜不動了,似乎連他的眼珠也不想再動了。跟着出演燒飯的一個殘媳婦,她渴得無奈了,就用碗接了她的一口尿。接了她又喝下了。喝了她又在一邊乾乾地嘔吐着。就到了這個田地時,到了第三天午後正熱的時候里,茅枝婆從她的耳屋那裏出來了,拄着拐,扶着牆,一臉干灰色,是那種被火熏火烤了幾天幾夜的干灰色。她的頭髮亂亂白白着,如是一蓬兒白乾草,身上的土藍布衫兒,原是合身大小呢,這時候也顯得大得如一竿枯竹架了一件肥胖的布衫了。她從屋裏走出來,庄人們並不在意哩,就像這三天她和人們一樣兒,不是這裏躺躺就是那裏坐坐一模樣。可是的,這當兒她開口說了幾句話,那幾句話使人們不能不去看她了,不能不一字一句聽她說話了。外面的人,從窗口外屋裏潑水揉饃時,她是不在大廳的,可潑水、揉饃的事她也都一清二楚哩。她出來立在耳房的一個牆角旁,左手拄了拐,右手扶了牆,立在那問了一句話:“不潑水揉饃了?”人們只抬頭瞟了她一眼。她又說:“我知道大夥身上都還有錢,還知道誰誰的錢是放在哪,不信了咱們都把各自身上的衣裳脫下來讓人找,或者把每個人鋪下的磚都掀起來讓人翻。”她還說:“活人不能渴死、餓死吧,一百塊錢一碗水,二百塊錢一碗湯,五百塊錢一個饃,買了就活着,不買就死掉。你們說買還是不買吧。”末了說:“都不用各自藏着那錢了,自家的錢買水自家喝,自家買饃自家吃,信我一句話,沒錢的人渴死、餓死不會花你們一分一文哩。”然後呢,廳堂的死靜里,便有了人們翻動目光的響聲了,便都把目光嘩嘩啦啦滾着朝牆角這邊望着了。彷彿自家的私藏被茅枝婆看見了,自家那誰都不知的要命的短處被茅枝婆一語揭穿了。有些恨她呢,又有些不好意思呢,更有謝她把隔着的一層窗紙終於捅破在大廳大堂了。可是哦,卻還都是癱坐在原來的處地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宛若茅枝婆說的是別旁的人,而不是自個呢。宛若別人拿錢買了一碗水,萬不會不給自己喝一口;自家若拿錢買了一個饃,也不能不給別人吃一口。更為令人憂心的,害怕的,是倘若你先拿錢去買了,人們會突然衝上去把你暴打一頓呢,會罵你祖宗八輩子,說日你奶奶喲,你身上有錢卻讓我們在這又渴又餓了三天三夜喲。然後就把那錢給搶了,去買饃、買水、買湯了。於是哦,就都依然木獃獃的坐着不動哩,依然的一言不發像廳堂壓根沒有人。空氣是越發渾臭了。越發滯重得如凝着的茅廁的糞池了。廳堂里的靜,也像有片樹葉或雀毛落在腳地上,就準定會把腳地砸下一個坑,擦着華表柱子落下會把柱子撞裂一條縫,倘若那落葉或羽毛打着旋兒飄到列寧的水晶棺材上,是一定會把水晶棺的蓋子砸成玻璃碎片一樣的。真是的,靜到了天極的處地里,再也走往不到靜的深處了。悶到了天極的處地里,再也無法更悶了。望着茅枝婆的臉,慢慢地,那些目光也都有些無緣由地不知所措了,無緣由地落在地上望着腳前的哪兒了。慌悶悶的時間是就這樣一星一點過去的,像頭髮一根一根被時光數了過去樣。許是過去了漫長百里兒,也許就過去了數幾根頭髮的工夫呢。接下呢,茅枝婆就把她的目光落在小兒麻痹孩娃的身上了。孩娃是坐得最靠廳堂門口的一個偏角兒,身子倚着門旁的牆,從窗口倒下的水,都已經流到他的腳前了,已經濺到他的臉上了。人家倒水時,他是差一點就要張嘴去接那水的,又生怕接不到,就癱坐在那兒沒有動。不消說,他臉上也是一臉餓極、渴極的蒼白和死灰,浮腫着,有些亮,像一個壞爛了的蘋果或桃子啥兒呢,可他的嘴唇哦,卻有幾道乾裂裂的血口子,腫得老高老厚呢。茅枝婆望着他,他也看着茅枝婆,就像看見了長相像了自己娘的人,想去喚認一下子,又生怕認錯樣,眼巴巴地望過去,似乎是在等着人家來認他一模樣。茅枝婆就那麼望他一會兒,喚叫說:“孩娃兒。”他應着嗯了一下子。她問他:“想吃嗎?”他點了一下頭,卻又說:“渴得很。”茅枝婆說:“把你縫在褲兜里的錢給我吧,我來給你買。”孩娃便果真當眾把自己單穿的一條長褲脫下了,露出他穿的花布褲衩了,那花褲衩上有一個縫上去的白布兜,鼓鼓囊囊,口兒也是縫着的。鉤下頭,孩娃用牙把白布口袋的縫線撕咬開,從那口袋裏取出了指頭厚的一疊兒全是百元票臉的錢,索利利地抽出一疊交給了茅枝婆。茅枝婆過來接了那些錢,數出六張來,把剩下的又還給了孩娃兒,然後過去連拍幾下紀念堂的門,說要一碗水,再要一個饃,就把那錢從門縫塞了過去了。轉眼間,一碗水和一個饃就從門上的窗口遞了過來了。孩娃兒便到門后中央處地接了水,拿了饃,當眾就咕咕咕地大口喝水,大口吃饃了。他是孩娃兒,誰也不管不看哩,喝水的聲音粼粼嘩嘩響得如有一條河從大廳流過去,吃饃嚼着的聲響兒,金黃喳喳地如庄人們改善日子用油鍋炸了啥兒油食呢。他就那麼無所顧忌地狼咽着。饃香味像一陣旋風樣立馬在紀念堂里盤旋起來了。嚼饃的聲音立馬在紀念堂里水漫汪汪了。他的人不大,十幾歲,右腿枯的和麻稈一樣兒,人瘦得和麻秸稈兒樣。日常間,他張大嘴時,那嘴裏也是塞吞不下一個雞蛋的,可是這一會,他瘦小一個人,竟能把嘴張到小碗口的尺寸哩,竟可以三嘴兩口,就把那兔頭樣的蒸饃咬下三分有二呢。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到了他的饃上了。聚到他香極香極的吃相上邊了。誰都不說話。誰都在用眼吞着他的吃相兒,拿耳朵吞着他吃饃的響聲兒。猴跳兒在邊上用舌頭舔了舔他乾裂苦痛的裂嘴唇。馬聾子不知為啥用手把自己的嘴給捂上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她們不看孩娃兒,只盯着她們的外婆茅枝婆,彷彿立在孩娃身邊的茅枝婆會冷猛從哪兒摸出一疊錢,給她們每人買上一個饃,買上一碗水。大約已經過了午時了,時光和屋裏的空氣都被孩娃嚼得七零八碎、吱吱喳喳呢。突然間,馬聾子他把自己的褲子解開了,嘟囔說:“人都快死了,要錢幹啥呀!”便從他的內里的褲衩的哪兒摸出了一千二百塊錢,大聲地對着門外喚:“給我兩個饃,給我兩碗水!”就把那錢從門縫下邊塞了過去了。便有一張三十幾歲的笑臉出現在了窗口上,把饃和水從窗口遞了過來了。啞巴是嗷嗷叫了幾下,跺跺腳,突然回到他睡的耳屋裏,從牆下朝着鋪的中間點着磚個兒數,到第五時把鋪下的那塊磚頭掀掉了,從中拿出一個幾層厚的膠袋,抽出一沓錢,一邊走着一邊伸出三個指頭嗷嗷嗷地叫。茅枝婆便接過那錢對着窗口的笑臉說:“他要三個饃,再要三碗水,這是一千八百塊錢你數數。”便把那一沓錢遞到從窗口伸過來的手裏了。那笑臉接了錢,並不去數呢,就扭頭對着紀念堂的下邊叫:“快一點——三個饃——三碗水。”事情就這樣亂蓬蓬地開始了。受活人是誰也不再避諱誰了呢。如了茅枝婆說的一樣兒,他們的錢三天前被人偷了搶了呢,可誰都還留有一些體己的錢。媳婦們當眾把她們的布衫解開了,她們的布衫里多都縫有口袋兒,那口袋裏是都縫着存錢的,有人沒有在布衫裏邊縫口袋,可她避開人群到茅廁去一會,轉眼出來她手裏就拿着幾百塊錢了。孩娃的堂叔坐在那兒沒有動,他把他的褲腿撕開了,撕開了就有了幾百上千的錢。在外出演活到了一百二十一歲的那個老拐子,他沒有到他的衣裳裏邊去取錢,沒有回耳房去取錢,他到列寧水晶棺旁的腳地上,爬着往水晶棺材的下面摸,就摸出了一個城裏人才用的皮錢包,那錢包脹着大肚子,裏邊塞滿了簇簇新的百元大面票。他不知從那百元大票中到底抽了多少張,嘴裏嘟嘟囔囔說:“日他祖奶奶,人都沒命啦,還要錢幹啥。”他沒有買那蒸饃哩,也沒有買水哩。他買了三個油烙饃,買了三碗麵湯兒。油烙饃果然烙得黃焦噴香哩,麵湯也果然做得稀稠適口哩。三個油饃三碗湯,他從窗口把碗、饃接下來,先放在腳地上兩碗湯,左手端碗右手拿了那三張油烙饃,過去擺到列寧的水晶棺材上,才回來又端了那兩碗湯。水晶棺材又光又亮呢,他的湯饃擺上去,像擺在皇帝的玉石飯桌上。那樣兒,不像是他餓了要吃哩,是要對人們說,吃吧,喝吧,能活着就行哩;對人們說,錢有啥用兒,有啥稀貴哩,吃食才是天下第一貴重的物。他嚼饃嚼得牛吃草料一樣響,喝湯喝得水過沙地一樣響,只管了吃,只管了喝,誰也不看哩,像他是在戲台上演一個餓漢一樣兒。就有許多人都在看着他的吃相兒,又有許多人不知從哪摸出了錢,也和他一樣手大腳大地去買麵湯、油饃了,買着說:“奶奶的,人都活不下去啦,既吃就吃好的吧,就喝好的吧。”這當兒,斷腿猴是一直躲在人群邊上不動的,只在那兒看着別人吃,看着別人一冷猛地從哪摸出了錢,那就看見那演一百二十一歲的老拐子,一邊趴在水晶棺材上吃喝着,一邊又不時兒要低頭看一眼水晶棺材的腳地邊,看那一剛兒他去水晶棺材下摸錢的處地兒,猴跳兒他就在心裏存下疑處了,罵了一句說:“日你奶奶呀!”不知是罵那老拐子叔,還是罵自個,接下就把自個在台上跳刀山、過火海特製的硬底鞋子脫掉了,就從那臭鞋窩中摸出了十幾張的百元大票兒,買了饃湯也吃了喝了起來了。吃着和喝着,猴跳兒還不時地四處張望着,不時地把目光落到老拐子叔要不斷偷偷瞅着的水晶棺材下的腳地上。廳堂里,是一時兒騰鬧起來了,你要兩個饃,我要一碗水的喚聲從這、從那、從一老天下里叫了出來了。庄人們都拐着瘸着朝紀念堂的門口擠。學着老拐子的話兒說:“就是呀,他媽的,人都餓死了,還要錢幹啥!”說:“吃呀,喝呀,吃死喝死也不能餓死、渴死哩。”說:“別說是一百塊錢一碗水,就是一千塊錢一碗我也不再受這死罪啦。”就滿廳堂都是吃饃,喝水的聲響了。滿廳堂都是朝着窗口遞錢的手和胳膊了。日頭是悶熱黃朗哩。有人一口氣喝下一碗水,又把碗和一百塊錢朝那窗上遞,大聲叫着說:“再給我一碗水,再給我一碗水。”有人幾口就吞下了一饃,叫着說:“再賣給我一個饃,再賣給我一個饃,我也要那油烙饃!”可是呢,就是這當兒,紀念堂大門上的四個小窗都被推開了。四張圓全人的臉露在那兒了。中間那司機的臉上,沒有別旁圓全人那得意的笑容哩,他把頭從窗外伸着朝里看了看,扯着他的嗓子大聲說:“你們早幾天這樣還用餓這幾天嘛!”他又喚:“對不起你們啦——饃漲價了——八百塊錢一個哩,水也漲價了,二百塊錢一碗哩。”猛冷地,廳堂里的受活人都一片鴉靜了,沒了聲息呢,像那司機冷猛在一片火上澆下了一桶水。那舉着錢要買饃、買水的,有的把胳膊縮了回來了,有的愣怔着,胳膊還舉着,錢還在手裏邊,窗口的圓全人猛地就把他手裏的錢給奪走了,她就對着窗口的大聲地叫:“你搶我的錢——”“你搶我的錢——”那奪錢的人,就衝著廳堂里朗朗笑着說:“不為了搶錢,誰在這等你們三天三夜呀!”那尖叫就啞然不語了,忙慌慌從門口往後退着了,用手捂着她布衫上縫了口袋的那個處地兒。猴跳兒就又老遠看見老拐子本能地又往水晶棺材下邊瞅了一眼兒,看見列寧紀念堂滿廳堂里的人全都鴉靜了,都把目光看着立在那兒的茅枝婆。茅枝婆是始始終終都立在廳堂當央的柱旁的,可槐花已躲閃到一邊了,她手裏拿着半個饃,端了半碗水,吃喝得香香甜甜,又悄無聲息。誰都不知她是啥兒時候從哪兒掏錢買了的,這時正躲牆角里吃,吃着還不停地用她那依然水靈的大眼扭回頭來瞅瞅她的外婆、盲姐和儒妹。日頭還如原樣火烈烈地從窗口照進來,空氣中除了原先的渾臭味,眼下多了許多饃香和因了慌張灑在地上的水潤氣。沒有吃完的,還在那兒嚼着他的饃,喝着他的水,可比起其原先,那吃聲、喝聲卻是小到了不能再小了,像生怕被人聽到樣,像一群老鼠、雀子在偷着樣。沒有從那窗口買到饃、水的,在廳堂里苦哀哀地望着茅枝婆,像望着她就立馬會有吃的和喝的,都一滿臉的灰黃的後悔,如錯失了活着的機口樣,像立馬要餓死、渴死樣,個個都軟綿綿地癱坐在牆根兒下,看一會茅枝婆,看一會窗口上圓全人的臉,把頭鉤了下去了。事情是從這兒又一冷猛地變化了,窗里的那幾張圓全人的臉上,都掛着賴賴的笑。從那些臉邊透過來的日光是熾白金黃的,刺着受活人的眼。那日頭懸在圓全人的頭頂上,他們也都是了滿頭滿臉的白汗兒,都把布衫、褂子脫下了,每個人大裸的肩膀都紅亮堂堂如塗抹了黑紅的油。他們的組領司機是還依舊站在中央的一把梯子上,把臉閃在中間的窗口上,依舊在聲大氣粗、又不慌不忙地對着裏邊說:“我知道你們好多人身上都還藏了好多的錢。出演一場每個人都有一把、兩把椅子錢,這半年不知道你們掙了多少哩。別人偷走的也不過三分之二、三分之一哩,眼下我對你們實說了吧,你們就是給我十萬、八萬塊錢我也不再要了呢,我就守在這兒賣饃賣水哩。水又漲價了,三百塊錢一碗水。饃也漲價了,一千塊錢一個饃。想吃了還有鹹菜哩。鹹菜便宜呢。只要二百塊錢就夠了。”又說道:“要還是不要吧,要了就是這個價,不要等到明兒怕還要漲價哩。”再望了茅枝婆一眼說:“我是外面圓全人的領頭兒,你是裏邊殘缺人的領頭兒。我知道你經了許多世事哩,過的橋比我走了的路還長几百里,這時候你可千萬別糊塗,別在屋裏受了罪,到末了錢還沒落下。”盯住茅枝婆的臉:“就這價,饃和水你們還要不要?”又盯住茅枝婆的眼:“要還是不要呀?對不起你了茅枝婆,不要這饃我又漲價了,一個蒸饃一千二百塊,水也漲價了,一碗水五百塊錢啦,一袋兒鹹菜三百塊錢啦,就是這價錢,要餓死你們就不買。想想吧,我下去歇晌③啦,想通了讓他們喊叫我。”廳堂又回到了其原先的死靜了。沒喝完水、湯的,壓着嗓兒幾口就喝咽下去了,只有空碗放在腳邊上;沒吃完蒸饃、烙饃的,不知是把饃都吃了,還是藏了起來了。總之呢,受活人又一老徹地安靜下來了。窗口那兒恢復了原樣了。那組領搶劫的司機,他說完了漲價的話,最後對着受活人,在窗口笑了笑,讓他的人都從窗前下去說:“喂,茅枝婆,你勸勸受活人,要買早些買,再不買過一會惹我生氣了,我還要打着滾兒、翻着番兒漲價呢。”然後哦,他就從那窗口消失了。廳堂里呢,就又徹底地落陷到原先墓樣的靜寂里了。受活人,就陸陸續續地,都又從廳堂回到他們睡的耳房裏邊了。到耳房都躺着或坐着,像在等着死一樣,或等着門外的圓全人會一冷猛地把門打開來,讓他們活着出去還都帶着他們身上的錢。猴跳兒沒有回到耳房裏去。他看見老拐子從水晶棺旁離開時,又彎腰在水晶棺下摸了摸,不知是從那摸走了啥,還是又往那兒放了啥。猴跳兒他決計兒也要去那水晶棺材下邊摸一摸,就先自去茅廁立站一會兒,像尿了一泡尿,待從茅廁出來后,看廳堂里空無一人了,都到耳房裏自個的鋪上躺着、坐着了,連茅枝婆也一手攔着盲桐花,一手攔着四蛾子,三個人坐在鋪頭上,自個兒把頭仰在牆上閉着眼。安靜哩,死靜哩,連屋裏飛着的塵灰的響聲都能聽到呢。這時候,斷腿猴就從茅廁走出來,去那水晶棺材靠里的下臉那兒賊偷着摸了摸。水晶棺材是擺在大理石的台上的,台上有兩根石杠兒抬着水晶棺,棺材下除了落着一層兒灰,別的並沒啥兒呢。不消說,老拐子的錢原來是放在棺下的,可一剛兒,他把那錢全都摸走了,只把塵灰兒留下了。斷腿猴有些掃興着,有些恨自個兒一剛兒往這看得太多了,準是被老拐子發現了。他把手從棺材下邊抽出來,將一手灰抹在水晶棺材上,心冷着,卻又死不了心,就瞅瞅各個耳房屋門口,又趴在腳地上往棺材底下看。這一看,他不光看見灰地上有三處老拐子放過錢包的長方印痕兒,都在大理石台上那擔著水晶棺的石杠兒旁,還看見水晶棺下的檯面正中間,有半本書大的一個黑洞兒,像鋪那水晶棺下席似的台地時,那兒忘鋪了一小塊兒大理石。他狠着勁兒趴在腳地上,把手伸到了那半本書似的黑洞裏。不知曉他自個在那黑洞摸到了哪,按了啥兒呢,忽然地,忽然他腳下踩着的兩塊大理石,竟沉緩緩地往地下沉去了,相跟着,不等他靈醒生髮了啥兒事,那兩塊一尺見方的大理石,沉下去了幾寸深,又往兩側沉緩緩地挪了過去了。腳地上出現了一個深黑黑的洞。他被嚇得坐在了腳地上。看着面前水晶棺下靠里二尺長、一尺寬的洞口兒。他知曉剛才他把手伸進棺材下的黑洞裏時,是觸着了這洞口的一個機巧了。廳堂里空無一人哩。各耳房門口也空無一人哩。廳堂門上的窗口那兒也空無一人哩。斷腿猴的手上出了兩手心兒汗,他的臉成了蒼白色。藉著從列寧水晶棺里透過的光,從腳下尺寬倍長的方口望下去,他驚異地看清了列寧水晶棺的下面還有一個地坑兒。那坑兒比上邊的大理石台臉小一點,有着五尺兒寬,**尺兒長,三尺多的深。坑池子壁也都是大理石磚砌成的,乳白色,像坑池子牆上掛了白綢一樣呢。就在那乳白的地坑池兒里,竟還又擺了一副水晶棺材哩,和上面列寧的水晶棺材一模樣,也許哪兒大一些,也許哪兒小一些。可大模樣是一個模樣兒。這地坑兒里的另一副水晶棺,把斷腿猴驚嚇得出了一滿臉的汗。因為他的腿就垂在坑兒里,他覺得他的雙腿又寒又涼,又有些抽筋似的麻,有些哆嗦哩。他想立馬把雙腿從那地坑裏抽出來,可坑裏像有啥兒拽着了他的腿,讓他用不上力氣呢。他就鉤着頭兒往那地坑裏看,就聽見從身後紀念堂窗里透進的偏西的日光鮮紅亮亮地落在列寧的水晶棺材上,把水晶棺照成了的淡紅色,像那水晶棺是粉紅的瑪瑙做製成了的。接下來,那柔柔的光亮折着照到地坑裏的水晶棺材上,地坑裏的水晶棺就成了墨玉的顏色了,一樣的發亮哩,卻是那亮光沉得很,混沌着,像墨玉落進了水裏樣。這當兒,這一瞬兒間,斷腿猴看清了地坑裏的水晶棺蓋上,竟有一豎行兒字,亮黃色,不發光,卻是鮮明哩。每個字都如碗口那麼大,從棺蓋的大頭排下去,每個間隔有幾指兒寬,是隸體,橫窄豎寬,鼓出棺面一樹皮兒厚。字是鑲在棺蓋上邊的,共九個,斷腿猴從第一個慢慢朝最後一個拾豆兒樣認下去。那九個字竟然是:柳鷹雀同志永垂不朽斷腿猴有些惘然了,不知所措了。他冷猛地明白原來這地坑裏的水晶棺,竟是柳縣長為自己準備的棺材哩。可他不明白,柳縣長為啥活着就要為自己準備棺材了,還是水晶棺,還要擺在列寧紀念堂的廳堂哩,和那叫列寧的大人物的棺材擺在一處兒。他盯着地坑裏柳縣長的水晶棺,盯着那棺蓋上的九個字,等不到他往更遠更深的處地兒想。那九個鑲鼓的隸字黃亮亮的顏色把他吸引了。不發光,卻是黃亮堂堂的凸在地坑灰昏的光色里,如一排九個躲在雲后的日頭呢。他就那麼死死地盯着那九個字,盯着那字的顏色兒,想那字是啥兒做製成了的,自然哩,若了那字兒是黃銅,在潮濕的地坑不久它就會有了銅銹的,然而哦,那字在潮濕的地坑裏卻依舊鮮黃着,如日頭躲在雲後面,那它能是啥兒做制呢?斷腿猴想到金子了。想到了那字是鑲上去的金子時,斷腿猴落在地坑裏那雙腿上的寒氣立馬消散了。有一股熱燙燙的血水兒從地坑沿着他的雙腿往他的頭上涌。一刻、一瞬兒地工夫都沒耽誤呢,他果真像猴兒樣滑進了地坑裏邊了,彎着腰,在那字上摸了摸,就瘋搶一樣去那棺蓋上抓着、掰着那鑲上去的字。可那字的每一畫,都如釘在了棺蓋上,加了他的手上出滿了汗,從第一個抓着、掰着、拽着的“柳”字起,直到末一個“朽”字終,他沒有從那九個字上弄下一筆一畫兒。廳堂里,空氣流着的聲響在地坑裏是天大天大的嗡嗡哩,像有一股地下河在斷腿猴的腳下、身邊流動呢。他立着,直起腰,頭像撞在牆上一樣撞在了頭頂列寧的水晶棺的棺底上,冬一下,把自己驚得渾身上下也都是了汗水了。他想尿,像半年前他第一次在雙槐戲台上出演一樣想要尿在褲子上。可他忍住了。他沒有讓尿從身上擠出來,又開始胡亂地去那九個字上死死地拽拽這一撇,拉拉那一橫,他就在“永垂不朽”那“朽”字的“木”字上掰下了一點了,指甲殼兒那麼大,是食指的手指肚兒形狀哩,果真真的是和楊樹皮兒一樣厚。就這麼小小一塊兒,捏在他手裏,試着掂了掂,他覺得那一個點兒把他手心裏的肉壓得落陷了,像他手裏提了一個鐵鎚那麼沉。那字兒,果真真的是金子做的呢。竟然是金條兒做製成的橫豎撇捺在柳縣長的水晶棺蓋上鑲出的九個字:柳鷹雀同志永垂不朽猜料了那字是真的金子時,在地坑裏愣一會,又試着去扒去抓別的字。連一筆半畫也沒弄下來,他便啥兒也不再想了呢,立馬從那地坑裏邊爬了出來了。立馬又去那兩塊大理石磚豁口的處地摸了摸,按了按。他不知道他是按了啥兒機巧了,那機巧處像有一根樹枝頂了他的手,他便用力把頂了他手的樹枝似的東西往裏按,往左掰,往右挪,那兩塊大理石磚,就在他的掰挪中,又輕聲吱吱地響着把地坑兒重又蓋上了。這當兒,斷腿猴真的覺得自己尿到褲上了。兩腿間的一片濕褲兒,像水浸的一片沙石樣磨在了他腿上。看看死靜的紀念堂的大廳里,立馬着,他輕腳兒瘸到了茅廁里,解開褲,卻只尿出了幾滴兒。三天來,他就一剛兒喝那半碗水。他只是急興興地想要尿,卻是沒有尿出來。身上那一星兒的水分都在地坑兒里尿到他的褲上了。尿了幾滴兒,像憋了幾天的尿都一股腦兒放了出來一樣暢快哩,受活哩。他就直直地豎在茅廁里,沒有系褲子,把兩個肩膀朝後擴了擴,把胳膊往半空揚了揚。這個當兒里,他在茅廁里就聽到紀念堂門上的窗口那兒又有人朝着裏邊大聲地叫着了。叫着喚着說:“喂——你們都出來。受活的人,你們都出來,我大哥要給你們開個會,有話要給你們說說哩。”像是有人出來了,喚着的又在那兒說:“你回去讓茅枝婆們都出來,我大哥要給你們受活人開個會,聽話了就把你們全都放了呢。”過了一陣兒,斷腿猴就聽到了許多的腳步聲。他從茅廁走出來,就見了庄人們都正從耳房往外走,跟在茅枝婆的身後邊,在廳堂里立了一大片,沒有一個往水晶棺材那兒多瞅一眼哩,連老拐子都沒有再往那兒看一眼。窗口外還是那四張兒圓全人的臉。有一個的臉上還依樣兒掛了輕蔑蔑的笑,有一個的臉上變成了鐵青的顏色了。那被叫成大哥的開車的司機是一臉平靜的,依樣兒立在窗口的中間處地兒,朝着廳堂里瞟了瞟,就把目光落在茅枝婆的身上了。他說:“喂——受活的人——茅枝婆——你們都聽着,我實話給你們說了吧,我們在外邊等的不再耐煩了。天熱了,都想回家了。不消說,你們比我們還想回家哩,想回受活過那自在受活的日子呢。都想回家都實在一些吧,你們都是一老完全的殘疾哩,過自在受活的日子是用不了啥兒錢花的,吃鹽、燒煤、瘋吃瘋燒也一個月花不了多少錢;再一說,我也不落忍看着你們在廳堂屋裏憋着沒吃沒喝哩,缺胳膊少腿的,看不見,聽不着,說不出,活着不易呢。這樣兒,我們圓全人都替你們想好了,也都看見了,知道了你們每個人身上的錢都藏在哪兒的,我們算了一筆賬,你們每出演一場最少平均掙一把半的椅子錢,這半年不知掙了多少呢,別人偷走、搶走的不過一半兒,不過三分之一呢,剩下的還都在你們身上匿着呢。眼下,就現在,你們都把這錢交出來。一分不少的交出來。交出來我再每個人發給你三千塊,你們外出了六個月,我發給你們三千塊,等於每人每月有五百塊的工資哩。每月五百塊,那可是城裏人的高工資。雙槐縣城的人,有四分之三的工人一年裏是只上班不發工資哩,我給你們每月按五百塊錢的工資發,加上你們吃飯、穿衣、住房這些你們都沒花過錢,划算下來等於我每月給你們發了九百或是一千塊錢哩。”到這兒,那司機把話頓住了。外面西去的日光斜偏偏地落在他的半張右臉上,他那半張右臉便有了汗珠了。他擦了一把汗,隔窗朝廳堂里瞟一眼,看見受活人的臉上有些活順的血色了,看見受活人在廳堂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意兒不消說是都用目光在琢磨商量呢。看見末了呢,都把目光落在了茅枝婆的臉上去,像在等着她的一個決斷兒,等着她和圓全人說些啥,等着她再和庄人說些啥。可是茅枝婆,卻是一言不發呢,立在廳堂當央靠了頂前的處地兒,半是立、半是倚地用肩膀扶了廳堂前的華表柱,只那麼盯着窗口上那些圓全人的臉,盯着那說話司機的嘴。她的臉上呢,蒼白着,雲灰着,像被人摑打了幾百、幾千耳光哩,而且喲,那耳光還在一下一下摑打着。“喂——受活人——茅枝婆,你們聽清了吧?”司機擦了汗,又在那兒扯了他的嗓子大聲兒問:“算清了賬目吧,是一股腦兒把錢交出來,每人再從我這領三千塊的工資回莊裏過自在、受活的日子哩,還是死囚在這紀念堂,要麼兒花錢買我這五百塊錢一碗水,一千多塊錢一個饃,三百塊錢一筷頭兒老鹹菜?”他說:“要麼你們就懷揣着錢,啥兒也不買,等着活餓死,活活給渴死。其實哩,渴死、餓死也不是啥壞事,紀念堂里正好有列寧的水晶棺材哩,誰死了也正好可以先用用。”又問:“喂——你們想一想,是死了睡那水晶棺材裏?還是一股腦兒把錢交出來,再從我這領半年三千塊的高工資,回受活過自在日子哩?”他就不再說啥了,像開完了會,講完了話,等着來開會的人表決明議似的瞅着受活人。受活人都一老徹地沉默着,一老徹地看着茅枝婆。廳堂里的氣象沉悶得到了天極哩,像每個人的頭上都有上千斤的空氣壓着呢。茅枝婆,這當兒她把她倚扶在華表上的肩膀挪移開了呢,把她老眼花花的目光從窗口挪移開了呢。她遲慢慢地扭頭看了一眼受活的庄人們,看一會,下了一個定心樣,又扭回頭盯着窗口上問。“不開門,你咋樣收錢哩?”司機想都不消想,就像他日常只看一眼就可以把他拉出演道具的車停在那兒樣,便對窗里擺了一下手,說:“都想好了吧?想好了都聽我的吧——喂,你們都給我立到廳堂的南邊去,弄一個條單子鋪到廳堂的腳地上,一個一個把錢掏到單子上,誰掏完了誰就立到單子北邊兒。”說完了,他也望着茅枝婆的臉,像要從茅枝婆的臉上看出啥兒樣。可他啥也沒有看出呢。茅枝婆沒有去耳房鋪上抽一條單子來,她把她的蔥藍布衫脫下來鋪在廳堂中央了,然後自己先一步拉着桐花和四娥子站到了那布衫的南邊地。事情就從這一刻起了變化了,和早先有些大不一樣了。無論是那些一剛兒吃了饃、喝了水的不太飢餓的,還是又飢又餓人如麵條般軟弱無力的,看茅枝婆立站到廳堂以南了,再看看窗口上圓全人的臉,也都相跟着一個一個站到南邊了。斷腿猴和槐花也相跟着立馬站到南邊了。空氣又開始熱悶冷凝了。窗上圓全人的目光青青白白着,和凍冰一樣兒。滿廳堂的人誰也不說話。茅枝婆,癱媳婦、小兒麻痹娃、馬聾子和瞎子桐花,儒妮兒榆花和四娥子,是立着、坐着在最前一排的,老拐子、小兒麻痹和他的堂叔,一窩兒是站到稍後的。而最後一排里,是站了槐花和猴跳兒幾個人。猴跳兒和槐花肩挨着肩,挨着肩,他就用肩去頂了槐花了,竟就悄聲兒笑着說:“喂,回到受活我就有錢娶你了。”槐花乜了他一眼,沒有理訕兒,只用鼻子朝他哼了一下子。他又對她笑着說:“你以為你長圓全啦,人樣兒漂亮哩,可我能用金子娶了你。”她又朝他冷冷哼一下,不消地朝邊旁立站了。他跟着朝邊旁挪了挪,又對她笑了笑,輕聲兒傲傲道:“不嫁給我我讓你後悔一輩子。”然後呢,他不再看她了,她也不再看他了,就那麼和庄人一道在布衫的南邊不說話,死靜着,誰也不說不動着,靜了天長地久一陣子,到末了,茅枝婆就從那人群走了出來了,立到布衫的北處地,對着她的外孫女瞎子桐花說:“桐花,你一輩子看不見錢是啥顏色,你要錢幹啥呀。縫在哪兒掏出來咱就回家啦。”桐花聽見外婆先一下叫了她,身上抖一下,順着聲音朝外婆看過去,她像看見了外婆那平平靜靜又深藏了世事的臉,默沉着,她像要把藏在哪兒的錢取出來又像死也捨不得,就那麼默默沉沉着,猶豫着,和外婆打着僵持兒,就是這時候,這當兒,斷腿猴卻驚天動地地從槐花身旁離開了,從人後擠到人前了。他大出人意地拐到那件藍的布衫前,把他左腳上的鞋子脫下來,從鞋底兒里摳出了少說有幾千塊的新錢兒,又從他的褲腰哪兒摸出一捲兒幾百上千的錢,彎腰放到布衫上說:“我的全都放在這兒了。錢算他娘的啥兒哩,回莊上過受活日子比啥都重要。”對庄人們說完這話兒,他又瞟着窗上的司機說:“你能開門讓我們出去比啥都好哩,那三千塊錢發不發我都不在乎,能回家過日子比啥都好哩。”完了活,他好漢樣從南邊過到北邊了,立到茅枝婆的身邊了。窗口的司機便一臉滿意地看了他,朝他點了一下頭。接下呢,事情就大不一樣了,如斷腿猴開了門,他先一步出去了,別人都可以跟着出去一模樣。盲桐花就跟着不言不語彎下腰,把她穿的花格兒布衫脫下了,把布衫的裡布撕下了,把幾張一沓、幾張一沓粘在布衫上的錢全都揭下來摸着放在外婆的蔥藍布衫上。完了呢,她如能看見一模樣,便站到布衫北邊了。茅枝婆說:“四娥子,聽外婆的話。”四蛾子就把她頭髮上指頭粗的紅絨頭繩解開來,從那紅絨頭繩里抽出了幾捲兒錢,放在布衫上,也到了北邊了。小兒麻痹娃就把他的錢從口袋掏出來放在那兒了。癱媳婦就從她放繡花針盒的盒底取出上千塊錢放在那兒了。老拐子就把他身上的三個新錢包全都拿出來放在那兒了。馬聾子就從人群的後邊走上來,把褲筒里的錢掏出來放在那兒了。有人是猶豫不決的,比如那五十歲的單胳膊,他雖獨手兒,可卻能切蔥,能剁蒜,出演切蘿蔔片兒那節目,他斷胳膊單手能把蘿蔔、黃瓜切得和紙一樣薄,比圓全的大廚切得還要快,緣此也是掙了不少錢,然誰也不知他錢放在哪兒的。這時候,一庄人都從南廳到了北廳了,布衫南邊不余着幾個了,單胳膊他看了四個窗口上的四張臉,看了看站在北廳堂的庄人們,就回耳房把一個冬天戴的棉帽取來了,把那一個帽耳朵的線拆了,從中取出一大沓兒錢放在布衫上邊了。然要站到北邊時,窗外的司機冷冷說:“連帽子放在布衫上。”他就拿着他的帽子不動彈。“司機說,你他媽的不要命了嘛,你可記住你是少了一條胳膊的人!”他也就把他的帽子放那兒了。自然哩,他棉帽的那個耳朵硬得如裏邊塞了板,一看就知道那裏邊是錢哩。受活人已經都從南廳到了北廳了。有錢的掏了錢,沒錢的就說師傅呀,我是真的沒錢哩,真的都在哪放着,三天前讓人家偷了呢,也就從南過到北邊了。那蔥藍的布衫上的錢像一座山樣的堆放着,像一捆一束的菜樣堆放着,像一片片磚瓦樣堆放着。日光是正照在那堆錢上的,把錢上的圖案照得五顏六色兒。那錢堆中有一半都是嘩嘩啦啦地新,簇新的色漆味,如廳屋裏架了油鍋一樣香。說起來,每個人也就朝那放了幾千、上萬塊,也偶有人在人家的目光中不能不往那放了幾萬塊,可堆在一處兒時,竟有那麼多。多得使人受了驚嚇哩,如看見了一堆金,一座錢的山。受活人,都不去看窗外的人要他們咋樣兒,都把目光落在了那錢上,像落在他們親生兒娃的臉上樣,像要過去把他們的兒娃抱在懷裏樣。都是立着的,只有兩個癱媳婦是癱在腳地上,相互擠靠着,黑鴉鴉,黑鴉鴉擠在北廳里。“茅枝婆,你過來,”這時候,司機又開口說話了,他大冷聲地說,“誰都別動彈,你出來把那錢捆好,一張也別掉,再用你的拐杖挑着遞給我。”人們就沉在死靜里,盯着茅枝婆,彷彿不想讓茅枝婆過去樣。可是呢,茅枝婆只在那兒微微站一會,也就照人家說的去做了。茅枝婆把那布衫的衣角和衣領對綁着,把兩條衣袖對繫着,捆好了,還用手提了提,似乎驗了她捆的結實不結實。接下呢,她用拐棍挑着要往上舉時,又平平靜靜望着司機的臉,說:“孩娃,我已經過了七十一歲了,是我把受活人領到外面出演的,我把錢給你,你就開開門,讓我把他們重新領回到受活吧。”她話說得少氣無力呢,像生了一場大病的人,要求着醫生給她開出一張好的處方兒。醫生呢——那司機說話也變得柔和了,臉上的青冷也成了潤紅了,他瞟着茅枝婆,看着那一兜兒錢,柔適地說:“接了錢我就把門給開開了。”他說著,還把一串鑰匙從口袋取出來給茅枝婆看了看,搖一下,使那鑰匙響出丁丁當當聲,說:“把錢舉上來,我不是說話不作數的人。”茅枝婆就極費力地把那一包錢挑起來遞到窗口了。司機也就不慌不忙地把那錢接在手裏了。那一切都是那樣順當哩,前前後後間,連說帶做用了不到吞下一口饃的工夫兒,如渴時呼地一下咽了一口水,工夫再長也長不過一根針,那錢就到了司機手裏了。他還不慌不忙在那半空裏,把沒捆緊的一個角兒緊了緊,遞給身邊另一把梯子上的人:“先拿着。”說完了把目光重又移到窗口上,依然從高處望着茅枝婆,還用那樣輕淡的口氣問:“所有的錢都在這兒了?”“都在這兒了。”“真的誰的身上都沒了?”“他們掏時你都看着的嘛。”司機不再說話了,把舌頭微微伸出口,用上下嘴唇壓着舌尖把它重又擠回去;擠回去,重又伸出來;伸出來,重又擠回去,反覆幾次他的嘴唇就濕了,有了血色了,又把嘴唇綳成一條線兒想一會,輕輕淡淡問:“報幕的槐花和那三個儒妮子都是你的親的外甥女?”茅枝婆看了看立在人群前的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不知人家問這幹啥兒,就朝人家點了頭。“多大了?”“過了十七啦。”“這樣吧?”人家說,“我知道你們那兒有好幾個胳膊腿都是圓全的,剛才也都吃了饃,喝了水,有一身氣力了,為了保證門開了他們不騰鬧,你讓你的四個外甥女都從窗口爬出來。”人家說,手裏有你這四個外生女,開了門咱們才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做各的事,各走各的路。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又有些不大一樣了。司機臉上那潤紅眼下又沒了,瞬眼間如日光被雲遮去了。想一想,好似他話也說得自然哩,含了情理哩。受活人在茅枝婆身後不知啥兒時候朝前挪動了,都從那廳堂到了廳堂中央了。日頭已經從紀念堂的前邊到了堂頂,又到了後邊了。原來從正窗透着的光色,也不知啥兒時里開始從後窗照着了。廳堂里是了柔柔的紅色的光。一天間的熱悶開始淡下來,涼爽開始在廳堂里散淡着,有了這涼意,人都醒了神兒了。上了歲數的人,就又上前一步和茅枝婆並肩立着了,對窗口上的司機說,孩娃呀,你看看我們屋裏的人,瞎子、瘸子、聾子、啞巴、癱子,缺胳膊少腿的,有幾個圓全人,也都過了六十歲了呢,誰會出去和你鬧騰呢?誰敢和你們鬧下事兒呢?能讓我們出去回受活,你讓我們給你們跪下都還要感激不盡呢。“別說閑話兒,”司機扭頭看了看天,說,“你們到底讓這四個姑女出來不出來?”便都不再言說啥兒了,都把目光落到槐花和三個儒妮身上了,落到茅枝婆的身上了。茅枝婆的臉上是厚着一層白灰的,嘴角的紋兒一牽一動着,把滿臉的紋脈都拉得鬆鬆緊緊了,像一張蛛網遭了風襲呢。她不知該不該讓她的外孫女們出去哩,不知外孫女們願不願先從那窗口爬出去。廳堂里,是又一次連一絲的聲息也沒了。落日從廳窗照過來的聲音,和外面的知了在落日中叫着一樣響亮呢,誰人的耳朵里都有嘰嘰、嘰嘰的聲響兒。就在這井深樣的死靜哩,槐花竟突然朝前走了一步大聲說:“我出去,出去死了也比憋在這兒受活哩。”說完了,她竟獨自把窗下的桌子往窗前推了推,把那三條腿的椅子放到桌子上,讓少腿的那邊靠在房門上,自個兒爬上桌,爬到椅子上,胳膊一伸,外面的圓全男人抓着她的手,就從那窗口把她拉了出去了。榆花也爬着上去出去了。四蛾子也爬着出去了。只有瞎盲妮子桐花還依在茅枝身邊站在那,茅枝婆就對人家說:“她是瞎子呢。”人家說:“瞎子也得出來哩,瞎子你們才心疼。”這時候桐花就離開外婆說:“婆,我啥也看不見,我沒啥可害怕哩。”說完她就朝門口走去了,茅枝婆就扶着瞎子桐花到了那桌旁,把她扶上桌,扶上椅,讓人家像抓小雞一樣把她從窗口抓了出去了。該做的都做了,該給的都給了,該說的都說了。就等着人家開門出去了。可是哦,到了這當兒,那領頭的司機臉上先自飄過了淺淺一層笑,那笑是和夏天油菜地的菜花一樣黃燦爛爛的,又照人,又傲艷。他笑着一冷猛就對着廳堂里的受活人們大聲說:“他媽的,還想耍我們圓全人,以為我不知道是不是,以為我真的信你們把錢全都掏了出來了?我早就看出來,你們好多人身上都還藏着錢。你們鋪下的磚頭裏,廁所的牆縫裏,水晶棺材下邊和牆角里,到處都還藏着你們出演的錢,對你們說——”他忽然就吼着叫了起來了,把嗓門扯得如城門一樣寬大了,“對你們說,你們不把這些錢從門縫塞出來,我今夜就讓人都來享受享受槐花的漂亮呢,讓人在日落前把這三個儒妮子的圓全身子破了呢。”說完后,他就從梯子上立馬下去了,如一個人沉在了水裏樣,一晃人就沒了影兒呢。落日呢,也就一如往日樣紅淋淋地從後窗照滿廳堂了,照在受活人的身上臉上了。絮言:①井拔水:即剛從井裏提拔出井口的冷水。③歇晌:即睡午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