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成立兩個絕術團,一轉眼都是樓瓦雪片了
日頭西偏的當兒,縣裏開完了常委會。
大院裏,已經開始靜靜安安了。
散了會,人員都懷着興奮去了呢。
樓上有電扇的辦公室,也都關了電扇了,鎖了抽屜和辦公室的房門了。
走道上靜得只還有那個掃地、倒垃圾的臨時工了呢。
這時候,縣長踩着安靜像踩着棉花樣從他的辦公室里出來了。
他該回家了。
該到他的敬仰堂①里去一趟,回家和媳婦睡在一起了。
他有多少、多少天都沒有回家了,沒有進那敬仰堂里了。
因了受活絕術團出演的大功告成,因了他一晌兒在常委會上的滔滔說演,使他在興奮之後感到了渴累呢,於是他就回到辦公室,坐在那兒喝了水,把秘書和辦公室的人員全都打發去,獨自品味了半天說演的興奮和購買列寧遺體中各個環節上的事,到末了,落日從他的窗上退下了,像一面紅綢悄沒聲息地抽去了,他也就從興奮和累勞中歇了過來了。
窗外的天空是陰鬱沉悶哩,大街上也都靜了下來了。
依稀着能看見、聽見夜蝙蝠在黃昏之前飛出來在樓前的響動哩。
他想起來他有將近兩個月沒有回家了,和媳婦賭氣說他能三個月不回家,可那畢竟都是賭氣的話,哪能說不回就真的不回呢。
他該回去看看了,該把這兩個月他組建受活團和領着受活團到地區出演的事,到敬仰堂裏面壁默禱一陣子,然後呢,吃夜飯,看電視,和媳婦上床睡覺去。
他冷猛地就想到和女人受活的事情了。
想到自個已經有幾個月沒有和女人受活了,像孩娃們冷丁兒想起自個把稀罕的糖果捨不得吃掉藏到一邊了,可因了這藏着,卻又反而很久地忘了呢,因此就在嘴角掛了笑,從凳上立起來,咕咕地喝掉杯里的水,立馬地起身回家了。
然而,然而喲,和唱戲一樣巧合著,他欲要走了時,拉開辦公室的屋門時,卻看見了他最煩厭的一個人。
看見受活庄的茅枝婆竟提着一個包袱,倚着她的灰鋁拐杖豎在門口上。
這樣兒,一下子他便怔住了。
他知曉她在門口等着,是要來說那讓受活人退社的事。
他想起他在一個月前是給她寫了退社的條子的,是答應過她讓她十天、半月後來縣裏辦理退社手續的,於是心裏升起的回家和女人受活的心緒便立馬消散了,若了兜頭被澆了一盆冷水呢。
可是他,卻是笑着哩,驚訝地笑着說:“呀,茅枝婆,是你呀,進來,你快進來呀”
茅枝婆便跟着他進了他的辦公室。
這辦公室她並不生疏哩,從壬辰年她和她男人石匠第一次到這個院落找了那紅四的縣委書記入社起,到庚子年裏石匠殉世,之後幾十年她便不間斷要到這院裏找書記和縣長鬧着退社了。
鬧退社鬧了三十多年哩,三十多年,縣委那紅瓦房子都換成樓房了,換成樓房,這樓房都又破破爛爛了。
第一任的縣委楊書記都當了地委書記了。
當了地委書記都不知離休到哪了。
到現在,地委書記都換了幾任了,姓馬的、姓林的、姓粟的,現在又是一個姓牛的。
這縣委的辦公樓,起原先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洋灰腳地都讓歲月蝕腐得坑坑窪窪了,牆上那雲白的粉灰都發黃剝落了。
那半空裏吊著的電棒管兒,十幾年前她第一次見着時,熾白得和雪一樣呢,可這忽兒竟都掛了蛛網了,燈亮着也不覺得明光哩,且那電棒管兒兩頭都已經燒出鍋底的黑色了,只有那中間半擀杖長的光明了。
茅枝婆走進來,繞了四牆看了一會兒,最後把目光落在縣長辦公桌邊牆上那張雙槐縣區域圖上瞟了瞟,就把縣長寫的那張抓緊讓受活退出雙槐縣和柏樹子鄉管轄的條子鋪到縣長的辦公桌上了。
她說:“我來縣上等你半月啦,聽說你領着受活人去地區出演了。
出演還好吧?”
縣長臉上浮着笑:“你猜你們受活人每月每人能掙多少錢?”
茅枝婆把包袱擱在腳地上,坐在縣長對面說:“我不管多少錢,我是來辦那退社手續哩”
縣長就又拿起他親手寫的字紙看了一遍兒,說:“他們每人每月能掙兩三千塊錢哩,兩千塊錢能蓋一間大瓦房,出演三五個月,他們每人都能回到莊裏蓋一所樓房了”
茅枝婆又把地上的粗布包袱從腳地提起來放到懷裏去,像那包袱會一冷猛被人搶走樣,然後她不屑地瞟了縣長一眼說:“你說你的天書吧,我是來辦退社手續哩”
縣長梗着脖子道:“真的哩,看受活出演的人都瘋啦,每場都人山人海哩,你要參加絕術團,我保證你一月也有兩三千塊錢的收入哩”
茅枝婆又動動手裏的藍包袱:“我不去”
縣長問:“給你五千去不去?”
茅枝婆說:“一萬也不去”
縣長問:“那包袱里是你的壽衣吧?”
茅枝婆說:“我想了,下了決心了,這一回你要不給受活辦退社手續我就穿着壽衣死在你家裏或死在你的辦公室”
縣長就莊重了臉色了:“受活退社的事我們剛剛開了常委會,研究過了呢。
常委們一致同意我的意見哩。
說今年底、明年初一定讓受活從雙槐縣和柏樹子鄉里退出去,從明年的頭一天開始,受活就再不歸柏子鄉和雙槐縣的轄管了”
茅枝婆就那麼望着柳縣長,不敢相信樣,又緊兒追着問:“柳縣長,這不會變了吧?”
縣長說:“我姓柳的一向是說一不二的人”
她又問:“那今兒天黑了,明兒能辦了手續讓我拿上文件吧?”
縣長說:“下發到全縣委、局、各鄉、各村委會的紅頭文件隨時都可以印發下去哩,可今兒常委會上有常委又提出了一個問題呢”
茅枝婆老昏的雙眼立馬瞪着了。
縣長說:“常委們提出了一個條件哩。
說你們受活庄男女老少的殘疾是一百六十九人,可成立一個絕術團才用了不到六十七個。
說其實你們庄可以再成立一個絕術團,讓別的聾子也練習隔耳放炮啥兒的,讓別的瘸子也練習翻刀山和過火海,讓別的瞎子也練習聰耳朵聽音啥兒的,常委們說,只要你把第二個絕術團拉起來,今年十二月底前,縣裏就一定把紅頭文件發下去,明年初一你們受活就不再是雙槐縣和柏樹子鄉的受活了。
你們就徹底自由了。
天也不管了,地也不收了,過你們往年的天堂日子了”
說完了,縣長就盯着茅枝婆的臉。
他們中間相隔着一張桌子哩,相隔着幾尺的距離呢。
落日已經西去許多了,黃昏款款地鋪上窗子了。
窗外的夜蝙蝠也一隻挨着一隻飛動了。
屋子裏些微地昏暗着,可這樣縣長還是看見茅枝婆的嘴角風吹草動地牽了牽,原先臉上的光亮和疑惑成了灰色了,和昏黃融在一塊了。
縣長說:“縣委、縣政府是為了你們受活好。
成立兩個絕術團,讓你們受活每家都有人參加,每家到年底都有一大筆的收入哩,每家到明年都可以蓋瓦房樓房哩,那時候一個莊子就都是樓瓦雪片了”
縣長說:“你仔細想一想,明年退了社,你們受活就沒公章了,各家各戶都沒有戶口本兒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可差不多已經不是世界上的人了呢,趕集當然可以四處兒去趕集,可你們沒有公章就沒個介紹信,沒有介紹信你們庄就不能出遠門去做生意了。
更不能打着雙槐縣絕術一團、二團的旗號去進行絕術出演了”
縣長說:“你仔細琢磨吧,要同意咱們連夜就可以簽一份協議書。
你答應再給縣上成立一個絕術團。
這兩個絕術團為縣上出演到今年底,我保證你每個演員每月工資不低於三千塊錢,保證年底發文件,從明年的頭天起,受活就徹着底兒算退出柏樹子鄉和雙槐縣”
縣長說:“從解放到現在,雙槐縣換了七任縣長、九任書記了,你茅枝婆為退社跑了三十七年了,可我這一轉眼工夫就全都答應你了呢”
縣長說:“我幫你的忙,你也得幫我的忙。
啥兒事都是有來有往哩。
你答應我再成立一個絕術團,我答應你從明年頭天起,受活就徹底兒退社,這是合情合理的事,也該是兩情兩願哩”
縣長說:“你答應不答應?天都黑了呢”
縣長說:“你再仔細想一想,我這也是想在受活退社之前給受活人再辦一件好事哩。
如果你們退了社,我把列寧遺體買回來放到魂魄山上了,那時候,全縣愁的不是沒錢花,愁的是錢多得沒處地兒花。
到時候,你們受活可是要窮得吃鹽沒錢哩,買醋沒錢哩。
不是退社,是想再入鄉、入縣可就不行啦,所以你該再組織一個絕術團,讓受活各家各戶都立馬掙上一大筆兒錢,這樣就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和受活哩”
縣長說:“就這吧,你再想一想,明兒一上班你再答覆我”
縣長說:“你看,日頭都從窗戶這兒徹底退下了,你是住在哪?我派人去送你,把你的吃住安頓好一些”
縣長說:“走。
該走了”
說著縣長就從他的椅子上立了起來了。
窗外的落日也應着縣長的話音從辦公樓的牆上縮着萎到地面了,屋子裏的燈光倒顯得明亮哩。
這時候,茅枝婆就望着縣長,又把她手中的壽衣包袱放在椅子腿邊了。
有一個壽袍的黑綢角兒從包袱口裏露出來,因着袍沿上綉了燦黃的絲,那兒就如開盛了一朵黃蕊的黑壽花兒了。
縣長看着那朵黑花兒。
茅枝望着縣長的臉:“再拉一旗人到外面世上出演得有多少個?”
縣長就把目光從那黑壽花上挪開了:“瞎聾瘸拐和啞巴,再有三五十個就夠了”
茅枝婆說:“可他們沒有絕術哩?”
縣長淡淡笑了笑:“只要有一丁點兒就行哩”
茅枝便大了嗓音了:“那我就給你挑上幾十個,可今兒你不光得把說的都寫到紙上去,還要把縣委、縣政府的章都蓋上,把你的手印也按上。
受活人不管你能不能買回列寧遺體哩,橫豎是一到年底就不再出演啦,橫豎一到明年就不再歸縣裏、鄉里轄管了;橫豎你每月得給受活人發上三千塊的工資哩”
事情就是這樣呢,也就立馬談妥了。
茅枝婆是沒有不應的理由的,也就一籠統地全都應下了。
縣長也把茅枝婆說的全都應下了。
大樓里的燈都深黑着,那掃地的人也從樓道裏邊消失了。
一棟樓像沒了人煙了,可縣長打開屋門在走廊上喚了一嗓子:“有人沒?”
這就不知從哪裏又鑽出人員了。
縣長就讓那人立馬通知辦公室的人,說讓他們丟下飯碗跑步到我辦公室。
這樣呢,茅枝婆就在這一夜緊趕緊兒和雙槐縣委、縣政府,和主持全縣工作的縣長簽了一份協約合同書,那協約合同條條款款都寫得曉白哩,一字一句都有着**的效用呢。
協議書上的兩頁款文是這樣寫着的:甲方:耙耬深處受活庄乙方:雙槐縣委、縣政府由於歷史的原因,幾十年來受活庄一直強烈要求退社想重新回到他們原有的所謂自由、受活的日子裏。
鑒於上述情況,經雙方協商同意,關於受活庄退社一事,與縣委、縣政府達成如下協議:一、受活庄必須組建兩個絕術團,分別為雙槐縣絕術一團、二團,每個團不得少於五十人(一團已成立),二團必須在十天之內成立完畢。
二、兩個團其管理權和出演權全部歸屬雙槐縣。
雙槐縣保證受活人每月工資不低於三千元。
三、兩個團出演的結束時間為該年度最後一天,即臘月三十日子時。
子時一過,兩個團即與雙槐縣再無任何行政與經濟關係。
四、從該年最後一日子時起,受活庄再不從屬於雙槐縣與柏樹子鄉轄管,即成為世上的自由村莊。
該庄任何人員、土地、樹木、河流與其他的方方面面,都與縣、鄉無關。
縣、鄉任何人員不得干涉受活庄的任何事務。
但受活一旦遇有天災**,雙槐縣和柏樹子鄉,有義務進行無償幫助。
五、隨着絕術一團、二團出演合同最後日期的臨近,縣裏必須在今年年底前,將《關於受活庄永遠不再歸屬於任何縣、鄉轄管》的正式文件發至全縣各部、局委,鄉政府和全縣各個村委會。
自然,在協約的末一頁上,是縣委、縣政府的鮮紅大印和雙方代理人縣長與茅枝婆的簽名哩。
不光是簽名,應了茅枝婆烈烈的邀約,縣長還在自己的名下按了私印和手印,茅枝婆也在自己的名下按了手印兒。
這樣呢,那一頁白紙上就紅啦啦的一片了,便如了耙耬山脈雪天裏盛着的野色梅紅了。
一切都已圓滿了,連茅枝婆也派人送到縣裏的招待所安頓下來了,且也都說好明天送她回耙耬山脈的受活去,去組建雙槐縣絕術表演二團了。
就是說,噴金流銀的絕術團由一個變成兩個了,籌資購買列寧遺體的時日就又縮短一半了。
就是說,今年是準定可以把列寧遺體買回到雙槐縣,安置在魂魄山上了。
事情已經大功大捷了,柳縣長不能不去他的敬仰堂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