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門前處地上,自行車掛到樹上了

第五章 門前處地上,自行車掛到樹上了

原來喲,這世上有人生來就是為了做制奇事的,他是為了做制奇事兒活着呢。

有人是為了候等奇事兒活着呢,是為了候那奇事兒才終日過着常人的日子呢。

就像柳縣長,一瞬眼間,做製成立了這個絕術團,第一場試演也竟大獲了成功呢。

就像是縣城裏的百姓們,終於在這個夜間就遇着了候了上百年的奇事了。

來日裏,縣城裏的大街小巷子,說的便都是絕術團的出演了。

說著說著,斷腿猴那跳釘子就成了獨腿過刀山,過火場就成了獨腿過火海。

單眼兒,本來吸口煙的工夫能紉七根九根針,說著說著就成了出口氣的工夫能紉十七或十九根銀針了。

馬聾子的耳上放炮,本是能在耳前放上幾個小炸炮,一傳就傳成能放二腳踢的炸雷大炮了。

癱媳婦是能在桐樹葉上綉個知了、螞蚱的,一傳就傳成能在樹葉上綉龍刺鳳了。

還有盲桐花和老啞巴,把他們的絕術也神話到了沒邊沒沿了,彷彿他們都不是這世上的殘人了,是為了身上的絕術也才各自殘了的。

總而言之呢,受活的絕術驚天驚地呢,至來日,柳縣長讓再在劇院正式演一場,賣着門票試一試,一張門票大人為五塊,孩娃三塊錢。

早先時,雙槐縣是連滿世界都轟轟隆隆的電影也才一張門票五塊錢,可沒料到受活的絕術一張門票五塊錢,半晌工夫也竟賣完了。

買票的人竟都排成了長龍隊,你擠我,我推你,動用了縣裏的公安也才有了一層秩序兒,有了秩序那賣票的窗口還是擠掉了幾十雙的鞋。

有人買了票,找着鞋,笑嘻嘻地走掉了;有人買了票,不要那鞋了,也笑嘻嘻地光着一隻腳丫走掉了。

還有的孩娃兒,鞋被擠掉了,又沒買到票,他或她就立在劇院門前的日頭地里哭着罵著說:“日你娘呀,你們把我鞋給踢到了哪”

“日你奶呀,熱死了我也沒有買到票”

到了黃昏里,那劇院門前就站着公安檢票了。

那買了一把一張三塊錢絕術票的機靈人,他就把他的票都給賣掉了,一張票賣成五塊了;買了一把五塊錢一張的,他就敢一轉手一張賣到七塊、九塊了。

再來日,那票價就水漲船高到九至十三塊錢一張了。

再再來日裏,票價就又一籠統漲到十五塊錢一張了。

十五塊錢一張票,貴是貴了些,可那劇院也竟僅僅剩下了幾個空座位。

三場演出后,縣委、縣政府的中心軸事便悄沒聲息地轉着移着到了受活絕術團的出演上邊了。

不僅發文正式成立了雙槐縣殘人絕術團,還確定了名譽團長、執行團長、業務副團長、宣傳幹事和財務部門及導演、化妝、燈光、監督等七七八八一連徹不消說的事。

名譽團長是柳縣長,執行團長是耙耬調的老團長。

演員呢,那些受活的殘人們,第一場出演緊張些,第二場出演放鬆些,第三場,就有些自如了。

誰出演都和在受活庄口的人前說話做事差不多。

因為出演賣錢了,縣裏就給受活人每人發了一百塊的出演費。

受活人就拿着那錢又說又笑了,又蹦又跳了。

有人拿着那錢,上城街上給老人買了衣裳託人捎了回去了,有人買了城裏孩娃的耍物,帶給自家孩娃了,年輕的,他就買了煙抽了,買了酒喝了。

槐花哩,她就買了城裏姑女們用的唇膏、臉油啥兒的,而且哦,她竟就有一夜沒有回到團里住,回來說她在城街上把路走錯了,轉了一夜哩,說後來碰到石秘書,石秘書把她介紹到了縣政府的招待所。

說招待所里如何的好,你不洗澡也有熱水在那兒流。

她還說,過些年她要嫁到城裏來,要嫁一個和石秘書一模一樣、有頭有臉的圓全人。

受活人就都笑了她,說:“你忘了你是受活的儒妮子”

她就惱怒了:“你才是儒妮子”

她說她正在長個兒,說她眼下就比她的姐們妹們高,一量呢,竟真的高出了一指兒,就都喜着說,槐花開始長個了,離開受活幾天長了一指兒,要這樣和玉蜀黍拔節樣瘋了地長,立馬兒,不出三個月就從儒妮子長成了圓全姑女了。

這麼說道着,讓她長着她的個,到了幾天後,絕術團就連三趕四離開縣城了。

雖然走的前一夜,槐花又沒有回到團里的大鋪上睡,可來日她卻說,出演完了她去睡到她剛相熟的一個姐家了,除了榆花在沒人時往她面前吐了一口痰,受活人誰也沒有說啥兒,誰也沒有想起該說啥兒呢,也就都到地區所在地的九都市裏出演了。

在九都的出演哩,也是經了一番苦心謀划的。

第一場出演是不賣門票的,時間趕在禮拜末,縣長帶着縣裏的班子全都隨團到了市裡呢,各人都動用了親朋好友的情,賽着看誰送出去的門票多,看誰請的來看出演的人物大。

於是喲,柳縣長把地委牛書記請到了,別人把報社、電台、電視台的朋友也都請到了。

因為地區最關心雙槐縣的書記到了劇院裏,地委的機關領導也大都一家老少地來了哩。

看了那絕術的表演呢,人物們的驚奇是不消去說的,戲場上掌聲不斷也是不消要說的。

地委牛書記因了驚奇,為每個節目鼓掌手都拍得紅腫了,而頂為重要的,是來日地區和市裏的各家報紙都用半畝地的篇幅報道了雙槐縣絕術團的出演哩。

報紙和電台、電視台,稱受活庄的每個人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藝術家,說出演團必然會為雙槐縣的經濟騰飛插上比鷹有力、比鳳凰美麗的翅膀哩。

接下來,受活的絕術表演便成奇聞了,傳遍了全市和地區的街街巷巷了,連市裡三歲的孩娃都知曉市裡來了一個天外殘人絕術團,都要哭着喚着去看那出演了。

學校里便停課集體購票去看了。

工廠里便都一批批輪休放假讓工人們去看了。

那些孝順的兒娃們,便背着癱在床上多年的父母去看了。

看完了回來埋怨說,你也在床上癱了半輩子,你咋就不會在樹葉上繡花綉草呢,咋就連吃飯還得讓我們端到床前呢。

那些家裏有啞巴、聾子孩娃的父母,便領那聾啞孩娃去看了,看完了,便讓他的啞巴孩娃練習“察顏觀色”

了,讓聾子孩娃練習“耳上放炮”

了。

結果呢,他孩娃的耳朵就被炮崩得流血化膿了,那報紙就又立急地把這事情登在了報紙上,還在報上又用了幾分地的大篇幅,警告市民盡可以觀賞雙槐縣殘人絕術團的出演,但一定不能強迫傷殘的老人和孩娃們向絕術團的演員學習哩。

這一來,絕術團便在九都市裏名聲大振了。

第四天,正式售票出演時,一張門票四十九元,上千張門票一個鐘點就被一搶而空了,像幾十年前全縣的人都到受活庄搶食討糧樣一搶而空了。

改日裏,那門票就漲到一張七十九塊錢了。

第三場,也就索性浮動到一張門票一張整錢了。

到末了,就穩在了甲級座位一百六十五元,乙級一百六十五元,丙級一百四十五元,均價一百八十五元。

事情真是大出了人意呢,一張票賣到一百八十五元,那市裏的票販兒能一百八十五元買了賣到二百八十五元。

票價又漲到每張二百零五元,販兒們能賣到二百六十五元。

竟真的是水漲船高哩。

城裏人都一籠統地瘋了呢,像大人孩娃都得了羊角風,一說到雙槐縣殘人絕術團,那大人孩娃就把飯碗、筷子放下了,興奮得嘴角吐沫了;一說到有個斷腿能從舞台上的火海里打着車輪飛過去,男娃們就要背着書包在馬路邊上翻着斤鬥了,嚇得開車的司機一老滿臉的蒼白立急立急地剎了車閘呢;說到有個癱媳婦你給她一片樹葉子,她一瞬眼間能在那樹葉上綉出一隻雞,綉出一個貓,那學校的女孩娃們就在她們的作業本上畫雞、畫貓了,描龍畫鳳了。

真是呢,這城市的大街小巷都為受活人的出演瘋了哩。

它的工廠里,也是有許多的工人幾年沒了事做哩,沒了工資哩,到了菜季里,要出城到鄉下的菜地撿着菜葉維持生計呢,可這時,被左右鄰居說動了,被有錢的人鼓盪起來了,彷彿不去看一次出演就白白活了呢,也便把撿垃圾,賣紙箱、酒瓶的錢從床頭的草席下邊一咬牙取了出來了,去買了一張最便宜的門票去看了。

有病的人,本來是幾個月都躺在床上不動的,曾經為吃西藥便宜還是中藥便宜不止一次算過呢,可到了這時候,就把那葯錢取出來去買門票了看了出演了,說天大的病,再好的葯,也沒有神情喜悅重要哩。

說精神好了,百病皆無了,也就不顧一切地去看了那出演。

真是的,人瘋了,汽車也瘋了,公共汽車原是不從那叫長安劇院的門前過去的,可這時它就改了路線了,從那門前經過了。

經過了,那環形車就擠擠擁擁,司機和售票員到月底的獎金就高出許多了。

汽車瘋了,洋車子也跟着瘋了呢,為了看出演,那劇院門前的角角落落都停滿了洋車子。

沒地方停了的,就把他的洋車子舉起來掛到樹上了。

掛到牆上了。

掛到廣告牌子上了呢。

看洋車子人,他手裏的小竹牌兒不夠用了呢,就用硬紙剪成碎片兒,上邊按上他的手印或簽上他的名,當做憑證發給了騎洋車子的人,然後用一根草繩把地上、樹上、牆上的洋車子一串一串捆在一起了。

洋車子瘋了,電線杆子也瘋了。

原先它是不到半夜就要斷電的,下半夜城市就陷進了黑暗裏,可這當兒,它就通宵明亮了。

燈泡很快就燒了,燒了很快就又換上新的了,因為那絕術團一夜要演兩場呢,它得給來看下夜出演的人照路明道呢。

真是的,到了不可理喻的田地哩,絕術團原來是計劃在長安劇院演出一周喲,結果一演就演了半個月,往下個劇院搬遷時,那劇院的經理也還生了氣,把喝水的杯子摔在台上了,說:“我哪兒得罪了你們啦,你們咋說走就走呢”

可和下一家劇院已經簽下協約了,不走已經是不行的事情了。

沒想到劇院和劇院為了爭搶受活人的出演竟還鬧了起來了。

人家說有兩家劇院的經理還你我打了架。

最後由絕術團定奪去哪家出演時,絕術團沒有選那有空調的上好的劇院呢,他們選了一家沒有空調只有電扇的劇院哩。

因為差的劇院座位多,能坐一千五百七十九個觀眾呢,而好劇院只有一千二百零一個座位子。

受活的絕術出演在九都瘋成了,隆隆轟轟,驚天動地的瘋成了,像耙耬山脈深處的一棵缺胳膊斷腿的樹,進了城,幾天間就成了參天大樹了;像受活房檐下的一棵病怏怏的黃苗草,離開受活,一瞬眼間就成了綠蓬茵茵的旺草了,開出了一片紅黃綠藍的碩大花朵了。

不可理喻呢。

真的是不可理喻呢。

柳縣長從地區回到縣裏來,已經是受活人在市裡二十一天出演到了三十三場。

回到縣上他依舊的沒有回家呢,徑直到縣委常委的小會議室里開了一個常委會。

會議室在縣委辦公樓的三層上,一排長圓桌,十幾把硬木椅,牆上掛了幾張偉人們的像和中國地圖與雙槐縣的行政區域圖,牆是白粉剝落的牆,地上是粗礫礫的洋灰地,那簡陋的景況要比鄉下路邊的農機修理廠的車間好得多。

就在這三間通屋的會屋裏,後晌的日頭明亮晃晃的在天空照耀着,日光到了會屋這兒卻被雲彩遮擋了,有風哩,開着窗,那風就涼涼爽爽從窗里吹進來,也便滿屋都是爽快了。

因了沒有歇午覺,上百公里的路上都被絕術團的成功激蕩得沒有了安分的心。

這當兒,柳縣長興奮得有些瞌睡了,也便脫了鞋,躺在常委的會議桌子上,光腳對着窗口睡著了。

還有了驚蟄悶雷樣的打鼾聲,一聲悠然,一聲短促地響在屋子裏,把牆上的地圖都震得嘩嘩作響了。

一會的工夫,七個常委們也就到齊了。

到齊了,柳縣長也是知曉的,可知曉他也還是又打着鼾聲睡了一會兒,讓常委們在那會議室里乾等着,直到過了個把兒鍾,終於讓那陣瞌睡走了去。

走了去,睡醒來,揉揉眼,打個哈欠,伸個懶腰,柳縣長就又一身的精神了。

他光腳蹴在會議桌正頭的椅臉上,讓大家分開來坐在兩邊兒,然後便如同往日樣,在會議開始前獨自摳了一會腳指頭。

摳腳指頭也並不是因為柳縣長的腳指頭臟,腳趾縫裏癢。

大家都是縣委副書記或常務副縣長,這當兒縣長摳摳腳指頭,讓會議悶在那,讓出門都是人五人六的縣委副書記和常務副縣長們等在那,和大家開會、領導總要遲到一會是一個意味兒。

柳縣長不遲到,他總是第一個到達會議室,然後等都到齊了,坐好了,準備開會了,他摳一會腳指頭,這樣到會的人就又得了一次提醒哩,曉白自己如何的能耐與威風,也都是柳縣長的部下呢,都要在柳縣長面前溫順綿軟哩。

柳縣長摳腳指頭的工夫並不長,也就是別的常委泡杯茶水的工夫兒,有筷子長短吧,摳完了,把雙手拿在桌臉上拍一拍,像耙耬人鋤完地了擦擦鋤,然後他就將雙腳從椅臉上挪下去,趿着鞋,端上泡好的茶水喝一口,笑笑說:“對不起大家了,我又邋遢了,成了狼遢子①”

然後就把臉色正起來,庄莊重重道:“都把筆拿出來,把筆記本取出來,做好記錄,幫我算上一筆賬”

常委們也就取了筆,拿了本,伏在桌上等着記錄了。

縣長說:“你們算一算,一張門票甲級二百五十五元,乙級二百三十五元,丙級二百零五元,平均每張少算些,按二百三十一塊錢,每天演一場,每演一場平均賣出去一千一百零五張票,每天能掙多少錢?可要一天演兩場,那一天又能掙到多少錢?算一算,快一些,你們都幫我算算這筆賬”

說到這,柳縣長也就歇了嘴,瞟了一眼常委們,看大家都在本上記着他說的數字了,都寫着那些算術公式了,屋子裏一片孩娃們在教室做作業的聲音了,就又咳了一聲兒,扯着紅嘩嘩的嗓門說:“都不用算了吧,我已經算過了,平均每場出演賣出去一千一百零五張票,每張票平均二百三十一塊錢,這一場出演就是二十五萬五千二百五十五塊。

日他奶奶呀,咱們大方些,不要那五千二百五十五塊錢,把五千二百五十五塊錢去掉,一天演一場是二十五萬塊,演兩場就是五十萬。

一天他媽的五十萬,兩天就是一百萬,二十天就是一千萬,二百天就是一個億。

一個億到底有多少錢?把銀行新出的百元票子捆成一萬塊錢一捆兒,那就是一萬捆。

一萬捆壘起來有多高,那要從腳底兒壘到樓頂上”

說到樓頂上,柳縣長抬頭朝天花板上看了看,落下目光時,他看見常委都抬頭朝天花板上看了呢,看見每個常委的臉上都泛着晨當兒日出東方的紅,每個人的目光都亮得如日光下的玻璃球兒樣。

還看見因為他話兒說得快,嗓門扯得開,吐沫星兒如雨點樣把面前的會議桌子淋濕了一片兒。

就近的一個副縣長,怕他的吐沫星兒濺到臉上去,把身子朝遠的處地歪了歪。

這一歪,柳縣長有些不太高興了,瞪了他一眼,那副縣長慌忙又把自己的椅子往縣長身邊拉了拉,像等着縣長的吐沫星兒淋着樣。

怕濺到身上你就怕着吧,縣長越發把說話的方向扭到副縣長的面前了,讓原來落到桌上的吐沫星兒一股腦兒都落到了那個副縣長的臉上去,且又故意把嗓門扯得更開些,把頭抬得更高些,讓滿會議室、滿樓道、滿天下和滿世界都是了他昂奮奮的講話聲,像來開會的不是幾個常委們,而是全縣的萬人大會哩。

有十萬人參加的大會哩。

有百萬人參加的大會哩。

柳縣長就那麼大放排炮地算着賬,隆隆轟轟地講着話,一老天下便都是了他的吼叫了。

“雙槐縣從此就要騰飛起來了——一個絕術團演出二百天能掙一個億,四百天就是兩個億——當然啦,你不能保證絕術團每天都能演兩場,從這個劇院轉到那個劇院裏,那佈景、那燈光,那七七八八的一折騰,這一天就算過去了,這一天就少收入五十萬塊錢了,還有要從這個城市搬到那個城市呢,從這個地區搬到那個地區呢,也許一折騰,裝汽車、坐火車,要耽誤幾天呢,少演幾天就是幾百萬塊錢呢。

還有絕術團員們的工資和獎金。

每個演員出演一場得給他們發半張大票,演兩場就是一張大票子。

他們一天掙一張,一個月他們就有三千塊錢,三千塊錢就比我縣長多拿兩倍了——不過呢,多勞多得嘛——他們每天給我們掙回五十萬,每人每月兩三千塊錢就讓他們拿去吧,可賬我們得算清楚——一人三千,十人三萬,六十七個一個月就是二十萬零一千元。

——這樣一算大家就都明白了,其實二百天你是掙不到一個億。

二百天掙不到,三百天行不行?三百天不行,一年行不行?”

這話是問着大家的話,也是告訴大家肯定一年能掙回一個億的錢。

因了是肯定,說到這,縣長就一冷猛地立站他坐的凳上了,就立站到凳上手舞足蹈了,像鷹在天空飛着一樣了。

“我告訴大家吧,從九都回來我一路上算過了這筆大賬了。

因為我們雙槐縣絕術團的絕術員都是殘疾人,是殘疾國家就不收一分稅。

不收稅,每掙一分錢,就都是我們縣財政的收入呢。

我出去這二十一天,出演了三十三場,縣財政的賬上已經匯回來了七百零一萬。

這樣兒,你們說我們還怕湊不起購買列寧遺體的這筆天款嗎?不要說地區還要給我們一大筆的扶貧款,就是不給我們也不愁湊不起這筆天款了”

說到不愁湊不起這筆天款時,縣長把胳膊在空中揮了揮,又猛地朝地上壓一下,然後呢,他彎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從椅子上跳到了常委會的會議桌上了。

把常委們都嚇得將身子朝後仰去了,把椅子朝後挪去了。

柳縣長是不管這些的,他是一縣之長哩,不消去顧了這些的。

他立在那一長排塗著紅漆的桌子上,沒有低頭看他身下的常委們。

因着站得高,望得遠,他就隔着窗戶看見縣委樓的過道上都站滿了縣委機關的幹部們,鴉鴉黑黑一大片,都擠在會議室的門口和窗口,抻長着脖子往裏瞅,像在地區看受活人出演的城市人樣在隔着門窗看他出演哩,聽他說演呢。

還有縣委樓前的空地上,不知咋的人們就都知道縣長從地區帶回的喜訊了,都聽到縣長在三樓會議室的說演了,也便在那門前站滿了縣委、縣政府的幹部和縣裏的工作人員了。

七月的日頭依然是烈烈酷酷呢,縣委門前的腳地也是洋灰腳地兒,日頭在那地上曬了一整天,蓄蘊下的熱氣是能把雞蛋煮熟哩,可人們卻都立在那片腳地上,個個都是一老滿臉的汗,踮腳抬頭、扯筋拽肉地盯着三樓窗口上縣長的身影兒,聽着縣長那紅燦爛爛的說演聲。

縣長喚着、叫着說演道:“我告訴你們吧,雙槐縣從今年底、明年兒初,就再也不是起原先的雙槐縣了呢——今年底或者明年初,我們把列寧的遺體買回來,安放在列寧森林公園的紀念堂。

那當兒,遊人每天就成百上千了。

一張門票一百塊,十個人就是一千塊,一百個人就是一萬塊,一千個人就是十萬塊,一萬個人就是一百萬塊錢呀”

縣長在常委會議室的會議桌上吼着說演着,他的聲音像雷陣雨樣大雨傾盆哩,把縣委、縣政府的辦公樓和大院全都淋濕了,澆了滿地的水。

盤算着,說演着,他掰着自個的手指頭,當把這筆巨賬算到人人清白了,明曉把列寧的遺體買回來,每天列寧公園的門票就是一百萬塊錢時,他把他的說演頓住了,把自個的雙手捏成拳頭硬在胸前面,像老鷹飛在天空收了翅膀翔滑呢,要滑着朝地面俯視呢。

他便俯視到了每個常委為了能更清楚地聽到他的說演,能看清楚他說演時的動作和表情,都又一次把椅子朝身後拉了拉。

他看見走廊上有人把會議室的屋門推開了一條縫,機關幹部的臉都擠在那門縫和窗口上,臉成條兒了,成了扁平了,看見樓下大院那片寬敞的場地上,不僅立站滿了人,還有人站到院子中央處地兒的水池沿上去,爬到水池裏的假山上邊了。

他看見每個人的臉上都閃着驚異的光,每個人的眼都睜得和日頭、月亮一樣明亮哩。

於是哦,他就把嗓子撕扯得和城門一樣寬敞了,把講話的聲音提高到山頭雲上了,人也又像鷹一樣展開翅膀飛飛翔翔了。

他吼着說:“一天一百萬,十天一千萬,三個月就是一個億,一年就是三點七億。

三點七億,可這三點七億說的都是去參觀列寧遺體的門票哩。

可列寧森林公園那兒除了列寧紀念堂,還有九龍瀑布和千畝松柏林,萬畝動物山,有登山看日出,下山看天湖,鹿回頭,天仙池,青龍白蛇洞,芳香百草園——那兒有看不完的風景哩,你只要上了魂魄山,看了列寧紀念堂,你就得不停地買門票,就要在那山上住宿一夜兩夜哩。

這一住,你住店要掏店錢,吃飯要掏飯錢。

用一包擦嘴的紙也要兩塊錢——你們算一算,一個遊客上一次山讓他在那山上最少花掉五百塊,那一萬個旅客要給我們縣留下多少錢?要給我們留下五百萬塊錢呀!

可他要不止花了五百塊而是花了一千塊,花了一千三百、一千五百塊錢呢?可要到了春天那旅樂的旺季,一天不只是來一萬遊樂客,而是來了一點五萬遊客呢?來了二點五萬、來了三萬個遊客呢?”

再掃一眼樓上樓下、身前身後的幹部們、聽眾們,縣長他又喝了一口水,嗓門稍稍小了些,像到了開會總結的時候樣,很無奈地笑了笑:“我真的是算不過來這筆賬了呢,請你們算算吧,你們算算咱們雙槐縣到那時候一年要收入多少錢——到了那時候,問題不是出在能收入多少錢,而是有了這麼多錢怎樣花出去。

花出去才是難事哩”

再瞟一眼樓上樓下人人都是一臉光亮的聽眾們、觀眾們,縣長冷猛地又把他的嗓子扯得比城門更寬了,聲音高過雲霄了:“——花錢成了最困難的事情呀!

擴大街、蓋樓房,那能用掉多少錢?把縣委、縣政府的大樓蓋到半天裏,各部、局委都蓋一棟辦公樓,你就是都用黃金刷牆、鋪地,可樓蓋起來了,那源源不斷的錢也還是要往財政局的賬上流的呀,像一條大河每天往縣裏流的都是金子呀。

人能吃多少?人能花多少?全縣農民不種地,每個月你都坐在田頭髮工資,可到末了你還是有花不完的錢;不種地你着急,你着急你就把所有的田地都種上花和草,讓那田地里一年四季都青青綠綠呢,都花紅花黃呢,四季飄香呢,可你四季飄香了,到處都是花草了,那遊人就更加多了呢。

遊人更多了,你的錢就更加花不完了呢——雙槐縣變成了掙錢容易花錢難的縣,那時候你們說咋辦呀?到底咋辦呀?!

我這當縣長的是不知道咋辦哩,我這當縣長的只知道把列寧遺體買回來,把列寧森林公園建起來,錢花不完了,像秋天來了,地上掃不完了樹葉一樣呢,讓你們為花不完錢犯愁哩,那時候各家各戶都錢多得吃飯也不香,覺也睡不着了呢。

為錢花不出去家家戶戶做了大難了。

做了大難那就不是我縣長的事情了,那就是你們自個兒的事情了,那就是我們雙槐縣的革命和建設遇到了新的難題了,要有比我更有能耐的縣長才能來解決這個難題了,要有地區和省里來調查研究上十天半月、半年三個月才能解決掉這個難題哩……”

絮言:① 狼遢子:方言。

即如狼窩的幼狼一樣不知收拾自己,所以稱為狼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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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百年孤獨”――閻連科《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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