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彼得大夫
作為一個心理大夫,恕我直言,幾年以前你遇到夏的時候,你和夏都沒有婚姻,身邊也沒有男人。兩個沒有男人的女人無論如何恩恩怨怨,總有些相依為命之感。更何況你和夏這一對少時姐妹。前兩年安子找過我呢,信不信!夏在電話里大聲說。為等我總挨他爸揍呢。夏笑道,誰讓他高中就這麼野,他活該!夏的電話如六月的藤枝,在你們碰面的第二天就密集地纏繞你的房間,並且處處提醒你的失敗。今天來嘛,來見見安子!你不來我們也聚不成嘛!夏說著話咯咯笑了起來。你又不是雌雄同體,總不能一輩子不見男人嘛!你們說話我又插不上嘴……你雖說拒絕,卻像蛇一樣從床上豎立起來。你當然不是20年前的那個你了。你的眼睛慢慢眯起來,秘密從那一刻起忽然復萌。你的內心的角落裏放着一塊石頭,你想用它砸碎所有你看不順眼的東西,否則你這一輩子就不能順順噹噹活下去!你的美麗之下潛伏着危險的禍心。你立刻站起身去找梳子梳頭。你當時,比方說,做什麼職業呢,也許是一家公司的會計,或者一個銀行的小職員,或者在一所小學當音樂老師,總之是老派的作風,並非時髦行當。以往的周末,除去給一個孩子當家教,你一向老老實實地呆在自己的角落裏。那天六月下午的太陽讓你出汗。你實在沒有一件參加沙龍的像樣衣服。你對着鏡子左看右看自己都不滿意。左腳皮鞋上的晶亮飾物早掉了,也沒來得及去配。把右邊的硬生生掰掉你又捨不得……按說女人交女友,都是武大郎開店,夏慢慢到後來才知道自己養虎為患。但是她,據我推測,也並非你敘說的那般簡單。也許她總嫌身邊的女友過於刁鑽,從來話語裏暗藏機鋒、夾槍帶棒的,倒不如你是她知根知底的一個隨從。所以她的沙龍總是喊了你來。她要把你當作夏日沙龍里最可靠的佈景。中產階級的沙龍是一個天大的誤會。他們在房間的地板上或坐或卧,沒精打彩地打情罵俏,傳播小道消息,以誇讚的方式相互詆毀,說黃段子。在話題澀滯的時候,夏想出主意拍藝術照。女人們拍掌叫好,男人們笑着罵扯淡。老楊先給夏拍了兩張坐着的,又有兩張站着的。夏拍照的時候很會造型。她並不很瘦,但非常豐盈。夏知道自己的特點,所以她永遠是側着身體,給老楊三分之二的臉。下頜往裏一收,微笑也恰到好處。一會兒老楊也穿着西裝,一手插在褲兜里,用舌頭舔濕嘴唇,微笑着站在落地玻璃窗旁面對鏡頭。然後他叫嚷着朱迪·福斯特的名字,忽然把鞋子脫了,光着腳坐在藤椅上。說你們不要少見多怪,大牌影星都是這樣。歡聚反而使你隔膜。你一個人遠遠跟在他們後面。你看見眾人回頭朝你一陣竊笑,以為自己的兩隻鞋子上的秘密被發現了,登時手足無措,臉熱得發燙。夏朝你招手你也不過去。你人雖然來了,心卻與她們隔着一個世界,每朝她們走近一步都咬牙切齒。你彷彿看見過去的十幾年裏,存在夏檔案里的那些男人的臉,風流倜儻的,討好的,謙卑的。他們心甘情願作夏的春夏秋冬的點心。他們在花園的樹蔭下咬噬着點心的戀情。那些點心的香味不分鐘點地傳過來,誘人的,充滿了奶油味的,永遠是你夠不着的——你們是舊日的姐妹,但是夏生活在雲里,你卻生活在泥里。你只能一面恨着你們,一面恨着自己,這些你簡直不願意想……你這時慌忙回過神來,目光落到木桌上擺放的一隻煙灰缸上。那裏一隻大手正在捻滅一顆煙。捻滅它,然後又點起另一顆煙。你才真正遇到了安子。你像很多年前一樣迷上安子。聽安子談一些少年時代的逸聞趣事。比如他們一幫人怎麼合夥騙家長曠課,怎麼和女生結夥去東單游泳館游泳,到工體滑旱冰,把家裏的新買的飛鴿自行車騎出去摔個稀爛。或者上學時在書包里藏一塊磚頭,結果被老師搜出來等等。你們聊着天,慢慢走到了眾目暌暌之下。那些野蠻的女友奔跑過來,眼見夏和安子就要上演戲劇舞台上的喜相逢。這時候那隻白毛大狗跑過來。安子用腳勾了它脖子,它“汪汪”狂吠起來。你別惹它!夏說著,朝眾人道,這人就這副德行,說了他多少回了!聽夏那口氣像說自家男人,眾人都含笑不語,安子的表情卻早已不耐煩了似的。夏何等聰明,忙道,對了,給你介紹一個你的老女朋友!說罷四下里找你。眾人的視線也隨着夏的目光,很多個鋒芒從不同的角度一齊投向了你。你捂着臉跌倒在自己角落裏,六月的日光忽然暗下去,暗得深不見底。只不過他們並沒有看到。他們在明處,你可是在暗處。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纖瘦女孩子蒙昧地站在樹蔭底下微笑,眼光躲躲閃閃的。素凈的衣衫一襯,倒像一棵單薄的樹上結了豐碩的果。男人們的眼光也因此而曖昧不定,興味盎然。安子是一個浪蕩子。他把你當作他夏日裏的一塊點心。你的衣衫的顏色他並不記得,他看見了你的金屬色的絲巾垂長及地,如一卷薄薄的金紙泛着光亮。就像今天一樣。他看見了你兩鬢的碎發,臉上塗了一層清亮的油。這本是夏天最普通的髮型,安子在那一刻為你所迷。他並不知道,你的秘密像一幅浸了水的圖紙,清晰起來。在一個白領階層的聚會裏,你們完全有機會作任何事情。野外的郊遊,周末的沙龍,夜晚的饕餮。那些叫作中產的蠢貨,已經習慣於男女的**,任何人都不以為怪,他們只當是一個三角的遊戲,卻從沒有人知道你的來龍去脈。你心底時刻的復仇,不是因為恨,而是你要證實自己。甚至,你們從野外回來的第三天。是你,要安子到你家來。那一天很熱,風把窗帘一陣陣撩動。寂寞的夏日,昆蟲四處飛動,壓路機傳來遙遠的噪音。在你的空闊的家裏,散發著清涼油的氣息。70年代的香精,老式的壓抑的氣味,一個獨身女人的磁場。游擊戰士一樣的安子具有敏銳的嗅覺,能夠識破任何偽裝。他破除了所有的幕障,顯然被一陣水聲吸引。那些水聲非常的大,就在房間深處。他左右走了幾步。你聽見遲疑地走近浴室的腳步。門卻是虛掩着的。他在門縫裏首先看見的是女人的背影,泛着光的肩膀和膝蓋,頭髮紛亂地垂下來。你是一棵被風吹亂的樹,現在這棵樹被雨淋濕了,果實鮮亮,水裏的霧氣掩蓋了羞恥,如同遮避羞處的葉子。他走路沒有聲音,在你回頭的瞬間你們都失明了。他在水氣的掩護下浸到水裏。女人在水裏都是柔軟的,分身成千萬條小魚,在他四周遊動,每一條都是他要捕捉的。水聲漸緩漸急。他支配你在水面上一起一浮,水波動蕩。安子沉溺在水裏,你的心臟的跳動如同轟鳴。但是這一些遊戲,只證明了安子的私慾,什麼也證明不了你。夏一直在搶奪你的,所以,你才想搶奪她的。你想成為夏那樣的人。對嗎?你對於女人天生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