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戀人》十五
這幾天霉運不斷。不是上課忘記台詞就是路遇領導而“不見”,失魂落魄的連自己都覺得可憐。下班后更是及早歸家,惟恐路上出什麼岔子賠上小命。可是回家后空對着四面牆壁又覺着靜寂的可怕了。怪不得人常說:只有上帝和野獸才喜歡孤獨。上帝因為超脫而不怕孤獨,野獸因為低俗而不理會孤獨。只有人進化的不徹底所以倍感着生的寂寥。世上的思想家不過是孤獨的產物。因為孤獨所以用思想來抵抗孤獨,講一些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話來嚇退孤獨。及至被公認為思想家后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所以思想家大抵都是被逼出來的。可是我沒有思想家的素質。這孤寂像仇人的手惡狠狠地掐着我的咽喉,呼吸尚且不能何論思想?而且在缺氧的狀態下產生的思想多半是不健康的。所以世人應當原諒基督山伯爵在伊夫堡地牢裏囚禁了十四年後無所不用其極的報復手段。虧得後來有個傾國傾城的海黛公主伴其左右,才使他與人類握手言和。英雄難過美人關嘛!可是尤忌不希罕當英雄,或者說不想只當英雄。電話鈴響了。我愉快地捨不得接。這時的電話哪怕是恐嚇電話呢,都是時來運轉的標誌。是楊晨凱旋而回。老闆不僅原諒了他而且還要獻愛心,資助他上學。我不住地說好。楊晨吉星高照,不會吝惜餘光分人。楊晨報告完畢,電話線傳遞的只是彼此的呼吸。我不願一個人再去胡思亂想,趕緊撿一些沒要緊的話說。“老師,你怎麼了?”楊晨接收到了我的異樣,關切地問。我險些把心思講出來,猛地記起我們之間是不能講要緊的話的,忙道:“沒什麼,沒什麼。”掛斷了電話,重新在上帝與野獸間徘徊。大約九點多,電話鈴又響。我以為尤忌終於懂得憐香惜玉了,忙調動起林黛玉痴纏的看家本領———眼淚與嘆氣。眼淚因尤忌看不見的緣故可以省去,嘆氣的質量更為重要了。嘆氣伊始要氣運丹田,徐徐而上,口微張,氣流出口時要先強后弱,強中有弱,以強示弱,及至細若遊絲。林黛玉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那麼嘆氣至少要讓聽者的心酥癢難當才行。準備就緒,接通了電話,並不講話先嘆它一口氣再說。然後款款地等尤忌開口。“芳老師,你怎麼了?”楊晨的聲音傳過來驚得我好似夜半遇鬼,不,是鬼又淪落成人。因為人遇到鬼產生的可怕遠不如鬼擔心自己一個不小心又變成人來的恐怖。顧城有詩云:十二點的鬼,小心地走路,生怕一個跟頭,又跌回了人。我羞辱難當,踉蹌地道:“老師供血不足,有些氣短。”然而他這麼晚打電話也不會沒有原因,遂問道:“你還沒回家么?”“我家沒人。我忘帶鑰匙了。”“那麼他們到哪裏去了?”“我也不知道。可能都去打麻將了。”我嘆氣。什麼父母嘛,真差勁!“那你可怎麼辦啊?”“沒什麼,我去泡網吧。”再嘆氣。原來兒子也沒強到哪去。“老師,你可不可以陪我聊會兒天,在網上。”上網聊天?這可是學生的大忌。更何況我是老師。然而總比他去胡作非為強,遂道:“好吧。在哪?”“在緣分的天空裏,我的網名叫藍色男孩。老師,你快么?”我與電腦相距不足三步,加上開機上線的時間不過一分鐘,應該算快。“老師,過會兒見。”進入了緣分的天空並不見藍色男孩。我的網上ID原本叫女人二十四,單從名字上就可知性別,年齡,省去了許多口舌。聊起來也可以直奔成年人的話題。不過總不能在楊晨面前強調我的性別,得另換。“高校教師”?有師生戀的嫌疑;“山村教師”?土氣十足。看看公告欄里,“藍色男孩”已進入本聊天室。少不得借你的名字用一用罷。我更名為“blueboy”。這頗有些文人的作風,偷之示之以不偷。而我技高一籌躲在外文里作案,不受中國政府的管轄。而且更高明的是“blue”不僅有藍色的意思,還可以理解為憂鬱。你說我盜,那是你想歪了,我本是叫“憂鬱男孩”你能耐我何?就像市面上的武俠小說,落款為金庸巨著,你以為是金庸的巨著,非也,是金庸巨的著作而已。“是我啊,借你的名字用用,可以么?”我沒有偷盜者的天賦,未打先招。“親愛的老師,沒有關係,請您慢用。”楊晨禮貌周到而且頗通阿諛之道。那句“親愛的老師”叫的我渾身酥麻。“天很涼,你在網吧里不會冷么?”我小示關心。“還好。只不過太吵,煙味太濃。”我想像力過人,登時覺得胸悶氣短,“你的父母不像話,一點也不關心你。”“也不怪他們,我也不是個好兒子。我總夜不回家,有一段時間我自己租房子住呢。”楊晨挑逗起我的好奇心,道:“你不向家人要錢,那麼從哪裏來的錢呢?”現實是殘酷的,錢是現實的一部分。楊晨久久沒有傳消息過來,我猜他在寫自傳。這當,不斷有妙齡女生來向我示愛,不,是向blueboy示愛,我只是代為接收。“我一看見你的名字就心跳,我們做個朋友好么?”這個女孩讓我疑心在沒見到這個名字以前是個死人,心都不跳的。“我叫趙梅,十八歲,你多大了?有沒有女朋友?”這哪裏是聊天,簡直就是徵婚。不過女性由足不出戶進化到主動求配確是達爾文所料不及的。“我是美女。你要是帥哥的話,請回話!”美女這樣的話是要別人贊的,由自己口裏說出來就像三伏天變味的醋,酸中透着臭。不過下面的這條信息驚得我連忙捂住了嘴。“你的唇微張着,我小心地靠過去……”這省略號令人聯想到可怖的事情。我的貞潔已失去了大半,這個地方待不下去了。楊晨恐怕也未能倖免,彷彿字也在發抖,斷斷續續道:“老師,這裏太……比侏羅紀公園還……我們到QQ上聊吧。131502467,快逃!”QQ上確實安全多了,你盡可以不理會外人的騷擾。除了短促緊迫像報警器的呼叫聲,一切盡如人意。楊晨向我發出了二人世界的請求,我猶疑地接受了。後來才發現原來二人世界也是一人一間房,才放下心來。“老師,我現在回答你的問題。可能是我運氣好吧,認識一個商人。他知道我是學生沒有經濟來源就資助我,定期匯錢。”我有些不信。雷鋒都仙逝多年了,難不成他的精神還活着?“那要是我認識了他,他也會這樣幫助我么?”我囁嚅道。楊晨打出一個大笑的臉符:“親愛的老師,你可以試一試呀!”這當,有個叫“半生緣”的頭像不住地閃動,閃的我的脖子都酸了。我怕他借屍還魂跳到我面前理論,於是發信息給他想讓他歇歇吧。不料此消息一發,我登時被人從線上踢了下來。待我再上線時,楊晨慍怒道:“老師不專心,同別人聊。”我不信他有孫悟空的火眼金睛,硬着頭皮道:“沒有啊。”“如果沒有怎麼會下線呢?二人世界有了第三者就不靈了。”我恍然大悟,自己實在沒有說謊的天份,卻對二人世界的發明者敬意頓生。想這樣的機關如若能在男女問題上推廣,天下准太平了。“老師,你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在幾小時之前我最大的願望是與尤忌冰釋前嫌;在幾天前還奢望過與他與子諧老。可如今已沒有那份自不量力了。也或許我需要的不是尤忌,只是一種感覺,就像初春的蟲活絡筋骨,懶懶地那麼一翹,驚喜着自己並未被隆冬殘蝕———就像現在我在說而有人在聽。可是這些話像癱瘓的人的身子只能在我的心裏終老。我恨不能說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同你無所顧忌的講話———可是不成。“我還沒有想好,那麼你呢?”我感謝自己的手指沒有偷聽到心的對白。“我最大的願望就是快快長大。”“長大可有什麼好呢?我倒是想再回到十七八歲,背着書包上學堂。”“老師別。如果你變小了,而我變大了,我們豈不還是有差距么?”我心裏一驚。楊晨的這句話好似路中央的石頭,白天不怎麼地,到了夜晚就威力大增。我小心地繞開它道:“你父母還沒有回家么?”“我剛打過電話,還沒有。老師,你一般幾點睡覺?”“十點。”我老實回答。再一看錶,已經十一點了。怎麼,居然破戒了?我有一種恐慌的竊喜。“老師,真報歉打擾你這麼長時間。你休息吧。”“那麼你呢?到哪去?”“總不會沒有我呆的地方,你放心吧。”我恨不能說到老師家來吧,講出來的卻是:“如果一小時之後還沒人一定要與我聯絡。”史湘雲有擇席之病,林黛玉錯過了困頭便睡不着。我是兼而有之,所以這一夜好似爐子裏怕燒糊了的白薯不住地翻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