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哪

爸爸在哪

一九五六年八月,哈爾濱市松花江水位突破歷年最高水位,防汛工作進入最緊張階段。八月十三日松花江水位上午上漲;夜十二時又上漲。市裡緊急動員起來,姥爺去抗洪了,一連十六七天都沒有回來。

大寶發燒了。姥姥找來香菜和香油,給大寶前胸後背的搓。

“怎麼這麼燙啊?”姥姥小聲自言自語着:

“也沒着涼,咋突然就燒起來了?”

孩子燒的全身抽搐,姥姥害怕了。姥爺正好回來,擔心的說:

“還是到醫院去看看吧。”

“還送醫院?那得花多少錢?”

“他媽遠在河南,要是大寶真有個好歹,咋和孩子交代啊?嘔氣會嘔出人命的!”

抱到醫院一診斷,大寶是得了肺炎,醫生說,幸虧送的及時,再晚一步,就不好說了。

“這個孩子能活下來可真不易啊。”姥爺心酸的這樣想,他覺得自己更有責任保護和照顧好這個孩子!

大寶在蹣跚學步、呀呀學語中漸漸地長大。由於媽媽不在身邊,姥姥姥爺年紀大了,家裏也沒有其他小孩兒,大寶不愛說話,性格內向,常常是一副很孤獨的樣子。姥爺有時端詳着着他,偶爾會狐疑地想:這個孩子小小的年紀看上去似乎老是很憂鬱,莫非他天生就知道些什麼嗎?不然,哪裏來的憂鬱呢?

三歲多的時候,大寶上了託兒所。慢慢地,在鄰居比他大一點兒的孩子對他“野孩子”的嘲笑和鄙夷聲中,在姥姥的呵斥聲中,他自卑得學會了看人眼色。

一次,託兒所快放學了。小朋友們都像一隻只小雀兒一樣伸長了脖子盼着家長來接自己。

“大寶,怎麼老是你姥姥,要不就是姥爺來接你?是不是你媽媽不喜歡你啊?”坐在旁邊的一個小女孩兒問。

“我……”大寶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他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小女孩扭頭和另外兩個小朋友悄聲聊起了天兒:

“你喜歡讓爸爸抱還是媽媽抱?”

“當然是喜歡讓媽媽抱了,爸爸的鬍子太扎人了!”

“我也喜歡讓媽媽抱,因為爸爸的懷裏不如媽媽的懷裏軟和。”

“可是,我喜歡騎在爸爸的脖子上。”

“對呀,我也喜歡,我更喜歡和爸爸騎大馬。”

大寶羨慕得聽着孩子們的對話,但是無論如何是不能參與進去的,他自卑的想:騎在爸爸的脖子上應該是怎樣的呢?爸爸的鬍子是怎麼扎人的?還有,爸爸的懷裏真的不如媽媽的懷裏舒服嗎?媽媽的懷裏又是咋樣的呢?他正想的出神,一個小朋友突然問他:

“大寶,你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不用問他,他是個沒有爸爸媽媽的‘野孩子’,我媽說,不讓我跟這樣的‘野孩子’玩兒!”

還沒等大寶回答,一個鄰居家的孩子搶着說。

他被小朋友們冷落在一邊,心裏邊儘是說不出的委屈和孤獨。

那天,姥姥接他回家。在路上,他看到同班的一個小朋友被爸爸抱着,高興的說說笑笑。而自己只是被姥姥牽着手自己走。頓時,他感覺到了冷漠!更覺得無依無靠!他多麼盼望有一天,爸爸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那樣,他該是多麼驚喜啊!他心跳加速地反覆想像着爸爸突然出現的一幕,竟哭了,除了激動,更多的是心酸!大寶太渴望父親,也太渴望父愛了!

在一處燃燒着的熊熊的篝火旁,爸爸騎着高頭大馬來到身旁!爸爸一身軍裝,在離他老遠時就高興得裂開嘴笑着!篝火把父親英俊的臉龐映得閃閃發亮:

“大寶!爸爸來接你了!”

“爸——爸——!”大寶幸福得哭了,他張開兩隻小手臂,像只小鳥一樣撲向爸爸!

爸爸也笑着彎腰張開寬大的雙臂迎接他,一下就把他抱到馬背上,啊!爸爸的懷抱真寬闊啊,真溫暖啊!大寶高興又激動地依偎在爸爸的懷裏,心裏瞬間踏實下來。爸爸帶着他在草原上奔馳,他的心也隨着大馬奔馳起來……

第二天醒來,大寶“忽”地一下坐起來,眼神在屋裏四處尋找着,嘴裏不由自主地帶着哭腔說:

“爸爸呢?”

姥姥和姥爺互相望了一眼,然後都詫異的看着他。

“摸摸他是不是又發燒了?這次還燒的不輕。”姥姥疑惑地對姥爺說。

“孩子,你怎麼啦?病啦?”姥爺探過身來,一面用手摸摸大寶的額頭,一面關切的問着。

“我沒有發燒,我真的看見爸爸了,他來接我了!”

本來,“爸爸”這個詞對於大寶來說是那樣的遙遠和陌生,他根本就叫不出口,可是現在大寶卻叫的那麼親切、響亮和自然。

“大寶,你是做夢了吧?夢都是假的,做完了也就過去了,不是真的。”姥爺耐心地對執着的大寶說。而姥姥卻沒有這樣的耐心,只是無奈的說了一句:

“要真有那麼一天,我也算燒了高香了。”

大寶失落極了。他多想再做一次這樣的夢啊!他實在忍不住失落後的悲傷,偷偷去問姥爺:

“姥爺,爸爸會來接我嗎?”

“嗯。”姥爺應着,手頭忙着其他活兒,並沒有看他。

“我真的看見爸爸來接我了。”大寶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他很想和姥爺說一說,也很想聽姥爺說。

“啊哦。”姥爺想把這個話題敷衍過去。

“姥爺,爸爸什麼時候能來接我啊?”大寶帶着哭腔問。

“孩子!等你長大了,爸爸就來了。”姥爺愛憐地把大手放在他的小腦袋瓜兒上,輕輕拍了拍。

大寶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嘆了口氣,迷茫地想:我啥時候才能長大呀?

更多的時候,雖然和姥爺也沒有多少話說,但是,姥爺的慈愛和耐心讓大寶心裏更親近姥爺。

他看着姥爺要出去,就會幫姥爺拿來帽子遞到他的手裏;

他看着姥爺要洗腳,就趕忙把板凳搬來放好;

他看着姥爺裝好煙袋了,就趕忙把洋火盒遞到姥爺手裏;

他聽到姥姥提醒姥爺水快涼了,就忙着把水杯端到姥爺跟前;

每每如此,姥爺總是笑眯眯的,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說:

“嗯,比養個小狗強多了。”

姥姥則又嗔又愛又怨地說:

“這個小沒良心的,就知道討好你姥爺!你就忘了姥姥也疼你啦?可千萬別跟你媽一個樣兒。”

每當這種時候,大寶總是趕緊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到姥姥跟前,又是捶腿又是捶背,小嘴還不停的說:

“等我長大了,也一定好好疼姥姥!”

姥姥就笑了,那笑既開心又苦澀,然後她會用手指指着大寶對姥爺說:

“看看,看看,哄死人的嘴。”

姥爺知足的微微笑着,說:

“知道哄人也挺好啊。”

……

快樂對於童年的大寶是吝嗇的,哪怕是一個孩子最基本的快樂,都得伴隨着沉重的憂鬱。

有一次他正在和一個鄰家的小女孩兒玩兒,那女孩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吞吞吐吐地說:

“我得走了,我不能和你玩了,媽媽不讓和你在一塊兒玩兒。”

“為啥啊?我不會欺負你。”大寶很怕失去這樣一個玩兒的小夥伴。

“我媽媽說,你是個沒爹沒媽的‘野孩子’。她說,‘野孩子’很壞,會打人的。”

……

回到家,大寶滿臉委屈的偷偷問姥爺:

“我是個沒有爹媽的野孩子嗎?”

“你不是!記住,你是姥爺心頭的寶貝!”姥爺滿臉慈愛地說。

大寶從不敢把自己與‘寶貝’沾邊,現在聽姥爺這麼一說,眼淚“嘩”的流了下來……

爸爸媽媽究竟在哪裏?……

對於心中的疑問,大寶在腦子裏偶爾會悲哀地飄過,但是卻從不敢問姥姥和姥爺。他生怕自己話多了招人煩。他甚至想,在很多人眼中,尤其是在姥姥眼裏,自己似乎就是一個多餘的人,無論他怎樣聽話,姥姥好像都不喜歡。在姥姥面前,他從不敢要這要那。一次,姥姥帶着他路過松花江江沿,江沿上有一個烤地瓜的老頭,透過烤地瓜的熱氣,街道兩邊高大的唐槭樹彷彿也變得美麗了起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孩站在那老頭兒的跟前,踮起腳尖兒,伸長了脖子看着那些烤熟的地瓜。瞬間,那烤地瓜的香味一下子鑽進大寶的鼻子裏,再也不願意出來。它們像是長了鉤子一樣鉤住了大寶的腿,他多麼希望姥姥停下來,牽着自己的手也在那裏等烤熟的地瓜啊!但是,姥姥並沒有停下來,還是一如既往地向前走,並且不斷的催促他道:

“大寶,磨蹭啥呢?快點走”。

儘管他一再地回頭,戀戀不捨的望着那個烤紅薯的老頭。

“如果是姥爺在身邊,一定會給我買烤地瓜的。”大寶失落的這樣想。

在家裏,他一直能明顯得感覺到姥爺是最關心他的。姥爺給他做了不少玩具,這給大寶帶來了很多快樂。每當他有哪裏不舒服,發燒啊,肚子疼啊,腸胃不好啊,姥爺總是不厭其煩得翻着一本什麼舊書,在裏面找什麼偏方、土方的治療方法。趁着姥姥不注意,姥爺有時還會偷偷給他買點好吃的,哈爾濱紅腸、大列巴(一種俄羅斯麵包)。這讓小小的大寶偶爾也過一下饞癮!

一天,姥爺把大寶拉到跟前,笑眯眯地問他:

“大寶,你媽媽給你生了個妹妹,咱倆去照顧小妹妹,願意嗎?”大寶點點頭。在他的心裏,媽媽已經遙遠的沒有吸引力了。

“妹妹在那兒?”

“在河南平頂山,媽媽在那兒上班。”

“那裏有紅腸和大列巴嗎?”大寶痴痴地問。

“噓……,忘了?這個不能說!不能讓姥姥知道!”姥爺小聲說。

“咋去呢?姥爺?”

“坐火車去。”

大寶對媽媽雖然有些生疏,但是心裏依舊高興地“咚咚”直跳。平日裏,當他看見別的孩子和媽媽在一起時,他是多麼的羨慕啊,他是多麼的也想讓媽媽抱啊!也想賴在媽媽的懷裏撒嬌啊!可是當媽媽真的就在眼前時,自己卻沒有跑過去如平常所想像的那樣摟着媽媽的脖子和她說說笑笑;也沒有親親熱熱地用小腦袋瓜頂着媽媽的腦門兒和她玩兒,媽媽也沒有如大寶所渴望的那樣做,只是用手把他拉到身邊,摸了摸他的頭問了一句:

“大寶,想媽媽了沒有?啊?”

僅此而已。

大寶很失望,他不說話,只是害羞的低下頭。他多想也能享受母子之間的親昵和歡樂,但是這對他來講是那樣的遙不可及!雖然媽媽明明就在眼前!但是,大寶對媽媽卻已經明顯陌生了……大寶落寞極了,他懵懵懂懂地感覺到,媽媽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大寶的記憶中,平頂山那裏還不如姥姥家和那裏的託兒所好,媽媽也不如託兒所的阿姨漂亮,但是媽媽上班時穿着的一身警服,讓大寶很是驕傲!可媽媽越發不像是媽媽了。自己不是挨她的打就是受她的罵,唯一給他快樂的,是可愛的妹妹。

在平頂山,大寶又上託兒所了。他覺得那裏阿姨比媽媽可親,還要好!大寶哪裏知道,他的感受只是一種飲鴆止渴的片刻幸福!

大寶喜歡在阿姨笑吟吟的眼神和關切里唱兒歌,做遊戲了。

“拔蘿蔔,拔蘿蔔。嗨吆嗨吆拔蘿蔔,嗨吆嗨吆拔不動。老太婆,快快來,快來幫我們拔蘿蔔……”

阿姨領着大家一邊唱一邊做着拔蘿蔔的樣子,小朋友們則一個拽着一個的衣服,或是一個摟着一個的腰,串成一串兒,聲音齊齊的唱!大寶很喜歡這種集體遊戲中和小朋友之間的嬉鬧和親密!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不會覺得被別人嫌棄的敏感和自卑!也不會感覺孤獨!

他最最喜歡這首《小鴨子》的兒歌了。

“我們這裏養了一群小鴨子,

我每天早上趕着它們去河塘里。

小鴨子看見我就嘎嘎地叫。

再見吧,小鴨子我要上學了。”

“我什麼時候才能上學呢?上學會是個什麼樣子呢?”大寶嚮往地這樣想。

人都是這樣,不管大人還是孩子,對未來總是抱有不知疲倦的神往!而大寶則是恨不能馬上逃出眼下的寂寞……

一次,大寶看到五、六個街坊鄰居的孩子們在一起玩兒推軲轆圈兒,轉陀螺。他也很想試着玩兒,就湊了過去。他有些怯生生地推起一個別的孩子放下的軲轆圈兒,走了幾步,咦,原來這個細細的軲轆圈這麼好玩兒!大寶不禁高興起來,他興高采烈的剛想再小跑兒着推着軲轆圈走,就被其中一個大一點兒的男孩子一把推倒,搶過軲轆圈。並且大聲質問其他幾個:

“誰讓你們跟他玩兒?”

“是他自己來的。沒人喊他過來。”其中一個怯怯的回答。

“滾一邊去!你這個‘龜孫兒’,‘野種’!”那個大一點兒的男孩子鄙夷的呵斥着。

大寶沒有說話,默默地走開了。常常是這樣,他受了別的孩子欺負,由於心裏很害怕,也不敢反抗,回家更不敢和媽媽說。他只是不明白,那些孩子為什麼總是這麼不待見地罵自己?

離着平頂山礦務局家屬宿舍不遠,有一條小河,河水不深,河裏除了蔓長飄逸的水草,還有游弋的小魚小蝦。

走在這條河邊,不知什麼原因,常常會讓大寶想起哈爾濱松花江的江沿。他莫名得喜歡那裏。可能是因為最初經過那裏的時候遇見烤紅薯老頭兒的緣故吧。冬天,冰凍的松花江上覆蓋著白雪,空曠而寂靜,火紅的落日的沉寂,讓大寶的心有一種對美的嚮往和震動!他尤其喜歡夏天的松花江邊。它在大寶心中似乎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既是寂寞也是享受,既非孤獨也是尋找……

有一天臨近中午了,大寶又被媽媽給罵出來。他一個人孤獨地毫無目的的走着,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空蕩蕩的,沒有一絲與自己相關的東西。他的心更是空蕩蕩的,孤獨和寂寞幾乎吞噬了他整個幼小的心靈。突然,他聽見前面傳來一陣陣孩子和大人的嬉笑聲,猛一抬頭,原來已經走到小河邊。他順着那聲音望去,原來是有幾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都被爸爸帶着下了水,孩子們在各自父親的照看下,在清澈的水裏盡情的玩耍,嬉戲,練習狗刨,說話聲和笑聲不時地傳過來……大寶站在旁邊一聲不響地看着,看着,心裏羨慕極了。他多想此刻爸爸也能在自己的身邊啊,那樣,自己就能和這幾個孩子一樣,在爸爸有力的雙手和臂膀的保護下,在水裏盡情玩兒了——而且是和爸爸玩兒!那時,再也沒有孩子敢罵自己是‘野孩子’了!他想着想着,忍不住走到水邊,下了水……啊,真是涼爽啊,原來在水裏這麼好啊!柔柔的水涌動着,蕩漾開來,像一隻大手輕輕觸摸他的身體……這是大寶第一次下水!他既高興又興奮!他想離着那些玩耍的孩子們近一些。情不自禁地往河裏走,水深了一些,剛才還是輕微蕩漾的水現在忽然變得有了力量,大寶的身體好像有點兒被水左右,他想迴轉身,才發現自己根本指揮不了身體……迷迷糊糊中,只覺得有一雙大手把他托上來……

大寶睜開眼,見自己躺在岸上,身邊圍着十多個大人和孩子,他們都是在水裏游泳的人。

“娃兒醒了沒?”

“醒了醒了,我就說沒有事,也就嗆了幾口水。”

“幸虧看見的早,救得及時。”

“也夠險的!誰家的孩子,也沒個大人跟着。”

“真懸!”

“你爸爸呢?”

大寶支吾着,不知怎麼回答。

“你家大人呢?”

“孩子,記住了,可不能自己下水,多危險啊。”

……

圍過來的人們七嘴八舌的驚嘆和囑咐着。

原來是有個大人看到他溺水,就游過去救了起來。但是在大寶當時的印象中,他明明是看到了爸爸!

那天回到家,媽媽問他衣服為啥濕了?

“我……”大寶不知道該怎樣說。

“我啥我?是不是掉到水坑裏了?”媽媽厲聲問。

“是,是不小心跌到水坑裏了。”大寶小聲說。

“你說你,滿大街都找不到一個水坑,你愣是掉裏邊。你就怕我閑着,凈給我找活干……”杜和望着像是小水雞一樣的大寶,頓時怒氣衝天地罵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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