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我在毛澤東的時代里(7)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這位出身不好的同學成了我們班上的重點。由於她的爺爺是地主,同學們大會小會斗她,她成了“歷史的垃圾堆”。我同她的關係也成了眾矢之的,所有的紅衛兵都看着我,看我怎麼同她“劃清界線”。我始終咬緊牙關不發一言。漸漸地,我在班上越來越臭,大家都孤立我,紅衛隊已研究了幾次開除我隊籍的問題。我開始和她疏遠。有一天夜裏,趁沒有人,我們倆談心,她飛快地同我說了幾句話,大意是她不想活了,她覺得冤枉,她沒有罪,大家斗她是錯的,她想去死。我大驚失色,嚴厲阻止她死的念頭,匆匆勸了她幾句。殊不知我們在一起被人看到,我立刻被叫到總部辦公室,紅衛兵們齊聲要我交待談話內容,給我念**語錄,聲言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看着牆上的**畫像,我的腦子成了一團漿糊,當紅衛兵念到**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時,我突然有了“是非”。她的爺爺是地主,地主就是反動的東西,她是地主子女,我是革命家庭,我不能同狗崽子站在一起。於是,我把我們的談話和盤托出,我告訴紅衛兵們她想死,覺得冤枉。第二天,我看見她跪在學院操場中心的桌子上,被紅衛兵團團圍住,大家狠狠地鬥爭她、污辱她、不停地喊口號。從那天起,她不理睬我了。我們不再是好朋友,甚至不是朋友了。83、我感到自己很猥瑣幾年以後,她的爺爺死了,她的家也搬了。我已拍了好幾部電影,開始名揚四海。我一直追逐她的足跡,企圖挽回舊日的友情。聽說她也參了軍,在西藏軍區當兵。打聽到她的地址以後,我不停地給她寫信,我真摯地向她認錯,請求她的原諒。我一次次寄去她過去同我要好時候的紀念物,以期喚起她的美好回憶。我每年給她寄掛歷,我托任何一個見得到她的人向她問好,我告訴她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高抬貴手,不記我的舊惡。可是,我從來沒有得到過迴音。她一定非常鄙視我,我在她心目中一定是叛徒“王連舉”,簡直就是托爾斯泰筆下《復活》裏虛偽的男主人公聶赫留道夫。又過了幾年,我去四川成都開演唱會。我已聲名赫赫,又是四川人,此次“衣錦還鄉”,十分引人注目。我帶着深深的懺悔,四處打聽她的消息。她已調回成都,在一個文化館工作。我找了許多人帶話給她,送票去請她來看我的演出,她沒有來。後來,我發起一個同學聚會,請了全班的所有同學在錦江飯店吃飯,我最大的願望當然是想見到她。我們走進錦江飯店的西餐廳,到處見到的是滿面春風的人,不停地有人找我簽名,不斷有觀眾感謝我為四川人爭光。我一邊左右應酬,一邊與同學們敘舊,正在忙亂、得意之時,我看到了她!我站起來,迎上前去,請她坐在我的旁邊。她坐下了。我看着她,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我只感到我的猥瑣和卑劣,在她這面鏡子裏,我被剝去了遮羞布,**裸地晾在光天化日之下,我醜陋的靈魂被暴露無遺。其實我的覺悟已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正當我勇往直前地同“帝、修、反”鬥爭時,我的父母、舅舅,還有幾乎所有親屬都被揪出來了,我的一家都是川東地下黨,而**明確指示了“川東地下黨都是叛徒”。**的指示下達后,西南地區又開始了一片新的大亂,“革命風暴”席捲四川每一個角落。《紅岩》的作者羅廣斌自殺了,所有川東地下黨的黨員們被斗的斗、關的關、打的打,無一“漏網”。如同遭到強大的電擊,我幡然悔悟。我開始懷疑起我們的所作所為,我開始想到那些“牛鬼蛇神”也許是冤案,因為我的父母是好人,是真心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熱愛**的人,我同他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我比誰都了解他們。我停止了我的一切“革命行動”,我開始消極了。可是,已經晚了。我變成了“狗崽子”,遭到了別人一樣的命運。過去我怎樣對待那些“牛鬼蛇神”,現在紅衛兵們也怎樣對待我。我被“革命”的浪潮卷過來,衝過去。等到我終於可以停下來,可以同人們對話時,“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