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賓果’(3)
你的未婚夫“矢車菊”,單獨留在一邊。他喜歡站着,走來走去,喃喃自語。有一次,他抓了一把雪,在手中揉成一個雪球,向我擲來。降職下士“六分錢”對我說:“中士,別理他。有時候他頭腦不管用。”我們讓“矢車菊”坐下。醫官在幫他治療時,“矢車菊”把頭轉過去,故意不看自己的傷口,可是他臉上帶着微笑說:“我很高興要回家了。”瑪蒂爾德忍着沒哭,只是問瑪奈克究竟不想看到什麼。她要知道瑪奈克到底受了什麼傷。這時,艾斯普蘭薩告訴她,瑪奈克的右手被切斷了,但那是幾個星期以前的事,現在他已經不再痛苦了。瑪蒂爾德把眼睛閉起來,眼皮緊合,用力抓緊椅子的扶手,搖着頭,一方面驅逐腦海中的一個影像,另一方面則是拒絕接受命運所做的安排。然後,她沉默很久,低下頭,眼睛看着地面。地上鋪着礫石,水泥縫間長着小黃花。她記得,不列敦角別墅陽台的石板縫間,也長着這樣的小黃花。過了一陣子,瑪蒂爾德做個手勢,表示她好過些了,讓艾斯普蘭薩繼續說下去。軍醫和護士兵做完醫療工作后,就離開村落了。當他們坐上救護車時,我問軍醫,“矢車菊”究竟是不是裝瘋賣傻。他回答:“我也不知道。”又加上一句:“裝瘋賣傻又有什麼用?我們又能怎麼樣?”他眼睛下有着黑眼圈,我看得出來,他對自己在戰場上所做的工作很沮喪,特別是治療這些就要被槍斃的人。他還不滿三十歲,姓聖迪尼,是科西嘉島人。我後來知道,他兩天後也戰死了,死在一場發生在鞏布勒一帶的轟炸里。我按照命令,叫兵士把犯人的手又綁在背後。我實在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必要。他們全都沒力氣,我們人又那麼多,誰也跑不了。不過這樣也好。他們不能動其他腦筋,我們就不會被逼着朝他們開槍。我們向布查維納防區走去。犯人排成一排,每個人分別有兩名士兵在左右押隊。我們要護送他們抵達的戰壕有個編號,可是在戰爭時,戰壕就跟兵士一樣,每個都有綽號,這樣我們記得較清楚。我們要去的這個戰壕叫做“黃昏賓果”,為什麼這樣叫,我也不明白。我們在被炮彈打得坑坑窪窪的路上走了兩公里,一路上沒看到一棟房子,沒看到一棵樹,除了雪以外,什麼都不剩。在接近戰壕口處,一個士兵正在跟炮兵談天,一邊在等待我們,要為我們帶路。戰壕里彎彎曲曲的小路好像永遠走不完。我們在泥濘地里非常困難地行走着,可是,犯人比我們還痛苦。我們必須隨時扶他們一把。“六分錢”下士跌到一個水坑裏,我們把他扶起來后,他什麼抱怨的話也沒說。就像那個在村莊裏跟我說過話的騎兵隊長一樣,我對自己的任務感到非常羞愧:把五個兵士帶到前線,五個凄慘可憐的自己人,走過長長的、狹窄的戰壕,讓所有的守衛士兵注視着我們,他們貼身靠在兩邊的護牆上,讓出一條路給我們通過。冬日的天空中掛着一輪圓圓的紅日,散發出沒有熱量的光芒,照射在我們的陣線上,積雪的平原上,也照射在德軍彎彎曲曲的黑色壕溝上。到處一片寂靜,透着一種古怪的氣氛,是我在戰時從來沒有體驗過的。遠處偶爾傳來喁喁聲,要大家小心不要絆到電話線,因為不管我們走到哪裏,這條電話線是我們跟外界的惟一聯繫。在離“黃昏賓果”還有半公里遠時,我們走到了一條地下通道和第二線戰壕的十字路口。那個戰壕的綽號是“歌劇院廣場”。一堆士兵正忙着做工,他們之中站着一個上尉在等候我們。他軍帽下還戴了一頂羊毛風雪帽,穿着一件長毛皮大衣,從脖子一直拖到軍靴的靴尖。惟一露出來的只有一個尖尖的鼻子,苦澀的嘴巴,充滿敵意的眼睛。跟我一樣,他的營長轉達了憲兵隊的命令。營長自己不願意做這種差事,卻叫他來執行這件任務。他非常火大。在一個裝了電話的角落裏,他把我拉到一旁,命令旁邊的下士去別的地方喘口氣歇息。他把怒氣一股腦兒地發泄在我身上:“艾斯普蘭薩,你是少了根筋還是怎麼啦?你不能想個辦法在路上給這些可憐蟲鬆綁嗎?”我故意裝傻。他又繼續:“然後撇過頭去,讓他們趕快逃走。再不然,踢他們屁股一腳,叫他們跑得快些!”我回答:“那我現在不是吃不完兜着走嗎?你不想惹禍上身,我的指揮官更不希望有任何麻煩。我接到的命令是把這五個被軍事法庭定罪的士兵交給你。至於你要把他們怎麼樣,我也不想知道,否則他們當初會告訴我。”他更憤怒了:“啊,你說他們沒告訴你?那好,我不但不是個故弄玄虛的人,而且我要你知道事情的真相!今天晚上,他們雙手反綁在背後,而我們要把他們丟到‘賓果’鐵絲網的另一邊,讓他們留在荒地上凍死餓死,或被對面的人射得渾身是洞。你聽到了嗎?這是他們給我的命令!中士!也許我應該改稱你‘憲兵司令’?這就是他們給我的該死命令!你聽過這種天方夜譚嗎?”他用拳頭用力捶在放電話裝備的長板凳上,把電話旁邊的半壺酒震翻了。酒慢慢地流到板凳上,然後一滴一滴地流在地上。我看着滴在地上的酒,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我聽說過軍方如何處分被判死刑的可憐士兵,那是很久以前,大概是一九一五年年初吧。可是,戰時謠言滿天飛,所以我也並未完全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