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賓果’(2)
聽我這樣說,你一定感到不快——很久以前,瑪蒂爾德對跟戰爭有關的事已經不會感到不快了。我在講述這個可怕的下午,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她明白戰爭包藏着無盡的卑鄙、虛榮與骯髒。可是我們看夠了,也受夠了,我們的同情心已經麻木了——無邊的戰場上,長滿了虛偽的野草和嘲諷的毒花。如果我們不拿自己的苦難來開開玩笑,那我們都活不下去了——因為只有凡事嘲諷,才能挑戰苦難。請你原諒我的不得已,請你了解我的苦處——她完全了解。可是老天啊,請他趕快講下去。艾斯普蘭薩猛咳了一陣,咳聲中帶着嘶嘶叫聲,好像刀片刮在什麼東西上一樣。咳完后,終於繼續說了下去。那五個死刑犯是走來的,雙手被反綁在背後,由一隊騎兵護送。騎兵也都戴着天藍色的臂章。領隊的軍官個子矮小,急着想離開。他在路上遇到了塞內加爾兵。黑人士兵很不情願地讓到路的兩旁,讓他們過去。在兩排不太客氣的目光注視下走過,他跟他的下屬都感到很不自在。他對我說:“這些黑佬一定以為我們是憲兵,還好沒對我們怎樣。”我們雙方把犯人的名單對照了一遍。他要我查證每個人的身份,確定一切都合乎規章。他要我在他的犯人名單上簽名,註明日期時間,表示交接完畢。戰爭教會我不要隨便在文件上簽名,誰知道這些文件以後會落在哪個機關的官僚手中。但他是我的上級,而且中尉醫官聲明,他的任務只是照料犯人的傷口,此外與他無關。我只有乖乖簽了名。騎兵領隊滿意地上了馬,要我此後多保重。其他騎兵跟在他身後也上了路,他們口中呼出的氣形成一團白霧。我下令讓犯人鬆綁。他們分散開來,在舊樑上或者倒塌的牆垣上坐着休息。有人給了他們一些水和餅乾。他們各自安靜地留在自己的角落,幾天沒洗澡,又臟又冷。我一直保留着指揮官交給我的犯人打字名單。名單就在這兒,在我的浴袍的口袋裏。一會兒,我會把名單和別的東西都交給你。你在名單上可以看到他們的全名。但是舊習難改,我還是用他們戰時的綽號稱呼他們比較方便。五個人中最年長的一個三十七歲,是個住在巴黎巴士底一帶的木匠。大家有時叫他“巴士多”,但是更常叫他“愛斯基摩”,因為他年輕時曾到北美洲闖天下。我們在村莊廢墟里等待時,我沒有跟他多聊。他腳上穿着一雙德國大兵的軍靴,我看到了覺得很奇怪,他們居然沒命令他脫下來。他告訴我:“他們就是這樣把我抓來的。我要求換靴子,可是他們不理我。”我也覺得奇怪的是,他並非本土保衛軍的正規兵。他告訴我,因為他是從美洲回來服役的,所以比別人晚了三年。無論如何,現在軍隊缺員,連年齡比他大的人也難逃被徵召的命運。我對他說:“哎,你這樣做真是太不聰明了。”他反駁我說他什麼也沒做,完全是個意外,判他死刑根本莫名其妙。他這樣說的時候,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第二個人三十一歲,是個被降級的下士,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叫他“六分錢”。他鄭重聲明他故意朝自己射了一槍,如有必要,他會再來一遍。他無視我的級別,稱我為“吃飽飯沒事做的殺人犯”。他是巴黎郊外的一個焊接工,也是工會的激進分子。他發著燒,傷口的疼痛使得他連續幾天都無法入睡。中尉醫官替他們一個個清洗傷口更換繃帶時,我一直跟在他後面。五個人之中,“六分錢”的傷勢最慘不忍睹。幫他治療包紮后,中尉醫官對我說:“算他運氣好,有這場大雪。如果是夏天,傷口的壞疽早要了他的命,還等到現在!”另一個來自馬賽,二十六歲,是從監獄裏放出來的,綽號叫做“普通法”。他臉色蒼白,筋疲力盡。因為名單上沒有註明,我問他平時從事什麼職業。他回答說:“我沒有職業。我是個移民的可憐孩子,在我的軍人身份證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如果我根本不是法國人的話,你們有什麼權利殺我?”他接過我請他抽的煙,接著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好人。你能等多久就等多久,千萬不要急着槍斃我們。總統一定會大赦我們。”他的眼睛濕潤,非常黑。我可以從他眼中看出來,他其實也不抱任何希望了。我告訴他,我們不是來槍斃任何人的,只要他跟我們的人在一起,就不用害怕。他聽了我的話以後,似乎安心多了。出於本能,“普通法”總是待在一個從多爾多涅省來的高大漢子身旁,一個大約三十歲的農人,沉默寡言,可是把什麼都看在眼裏。他沒有一個真正的綽號。“愛斯基摩”和“六分錢”後來告訴我,在營地和換防時,他們偶爾會遇見他。他以孤獨出名。雖然他接到包裹時,會像大家一樣分給其他人,可是他把希望和沮喪都留給自己。很多次在作戰的時候,他都表現得很靈活,但也只是為了存活下去而已,沒什麼特別的。談到他的時候,大家就用“那個人”來稱呼。沒有人聽過他有其他的綽號。我試着跟“那個人”說話。他聽我說,可是眼睛不看我。我告訴他我老家離多爾多涅省不遠,我請他抽煙。他對我沒興趣,對香煙也沒興趣。當我離開他身邊時,我注意到“普通法”一等我走開,就立刻用腳把地上的一個東西踢到他身邊去。“那個人”用沒受傷的左手把東西撿起來,看了一眼,又丟回去。幾分鐘后,我們就離開那個村落了,可是在離開前,我特別回到他坐的地方,看看那究竟是什麼東西。那是大英帝**隊制服上的一顆紐扣,上面有一頭加拿大馴鹿的圖案,周圍印着英文和法文的“紐芬蘭”。我心中很高興,雖然你聽起來一定覺得很無聊,可是不用他告訴我,從他用左手撿東西來看,就猜得出來他一定是個左撇子。我猜不出的是,他撿起臟紐扣后,那有點驚訝又若有所思的眼神,究竟在想什麼。可是不用我說,他自己也猜出來了一些事情,一些他因為太驕傲或太謹慎而不願意問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