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最好的“辭典”與“課本”
讀書是學習。學習材料對我是非常重要的。例如學習維吾爾語,我首先依靠的是解放初期新疆省(那時自治區尚未成立)行政幹部學校的課本。我從那本課本上學到了字母、發音、書寫和一些詞一些句子一些對話。另外靠的是《中國語文》雜誌20世紀60年代的一期,此期上有中國科學院社會科學學部民族研究所朱志寧研究員的一篇文章《維吾爾語簡介》。后一篇文章我讀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學一段,用一段語言,就再從頭翻閱一遍朱先生的文章,就獲得了新的體會。有時聽到維吾爾農民的一種說法,過去沒有聽過,便找出朱文查找,果然有,原來如此!多少語法規則、變化規則、發音規則、構詞規則、詞彙起源……都是從朱教授的文章里學到的啊!朱教授是我至今沒有見過面的最大恩師之一。當時**講學毛著要“活學活用,急用先學,帶着問題學,立竿見影……”等等,說老實話我倒沒有以此法去學習毛著,我確實是以此法學了“朱著”。不是朱德同志的著作,而是朱志寧教授的“著作”,他的一篇簡介,使我終身受用不盡。
是的,學習的方法是書本與實踐的結合。我常常從根本上去追溯人類的語言是怎麼學的?一個嬰兒,不會任何語言,靠的是聽,百次千次萬次地聽,聽了之後就去模仿,開始模仿的時候常常出錯,又是百次千次萬次地實踐之後,就會說了。會聽在前,其次會說,再次才學文字。就是說,學語言一要多聽;二要張口,要不怕說錯;三要重複,沒完沒了地重複;四要交流,語言的功能在於交流,語言的功能在於生活,一定的語言與一定的生活聯繫在一起,一定的語言與不同的人的不同與共同的表情神態含意聯繫在一起。語言孤立地學不過是一堆符號而已,就符號記符號,太無趣了所以太難了。語言與生活與人聯繫在一起學,就變得非常生動非常形象非常活靈活現多彩多姿。比如維吾爾人最常說的一個詞“mana”,有的譯成“這裏”,有的譯成“給你”,怎麼看也難得要領。而生活中一用就明白了,你到供銷社購物,交錢的時候你可以對售貨員說“mana”,意思是:“您瞧,錢在這兒呢,給您吧。”售貨員找零錢時也可以說“mana”,含意如前。你在公共場合找一個人,旁人幫着你找,終於找到了,便說“mana”,意即就在這裏,不含給你之意。幾個人討論問題,眾說紛紜,這時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起立發言,幾句話說到了要害說得大家心服口服,於是紛紛讚歎地說:“mana!”意思是:“瞧,這才說到了點子上!”或者反過來,你與配偶吵起來了,愈說愈氣,愈說愈離譜,這時對方說:“你給我滾蛋,我再也不要見到你!”於是你大喊“mana”,意即抓住了要點,抓住了對方的要害,對方終於把最最不能說的話說出來了。如此這般,離開了生活,你永遠弄不清它的真實含意。
與“mana”相對應的詞是“kini”,“kini”像是個疑問代詞,你找不着你要找的人時,你可以用“kini”來開始你的詢問,即“kini,某某某哪裏去了?”會議一開始,無人發言,你也可以大講“kini”,即“kini,請發言啊!”這裏的“kini”有誰即誰發言的意思。你請客吃飯,賓客們坐好了,菜肴也擺好了,主人要說:“kini,請品嘗啊。”一伙人下了大田或者工地或者進入了辦公室,到了開始工作的時間了,於是隊長或者工頭或者老闆就說:“kini,我們還不(開始)幹活嗎?”這樣,“kini”既有疑問的含意,也有號召的含意。那麼“kini”到底怎麼講怎麼翻譯最合適呢?這是一切字典一切課本都解決不了的。“kini,有條件的,我們不到維吾爾兄弟姐妹裏邊去學語言嗎?”
英語也是一樣。英語不僅是一種達意符號,也是一種情調,一種文化,一種邏輯性,一種生活方式。現在有所謂逆向英語以及瘋狂英語的教學,只要把有關的商業性炒作的因素剔除,它所提倡的那種從生活中學、貫耳音、大膽地講大膽地聽大膽地用,錯了也不要緊的精神,那種學英語講英語的自信,那種重視口語的態度,以及那種學一門外語時的如醉如痴如發狂的態度,都是正確的和必要的。
學習語言的過程是一個生活的過程,是一個活靈活現的與不同民族的人的交往的過程,是一個文化的過程。你不但學到了語言符號,而且學到了別一族群的心態、生活方式、禮節、風習、一種思維方式、一種文化的積澱。用我國文學工作上的一個特殊的詞來說,學習語言就是體驗生活、深入生活。
把語言學活是一個好的學習方法,這也是一種觀念一種精神境界。不僅僅在用中學和在學中用,而且到了一定程度,用就是學,學就是用,善學者是不可能嚴格區分何者為學何者為用的。我們將兒童學話叫做咿呀學語,其實也可以說那是咿呀用語。做任何事情都抱一個學習的態度,也就是抱一個謹慎負責的態度、動腦筋的態度、精益求精的態度、不斷提高的態度,一個津津有味、舉一反三、舉重若輕、融會貫通的態度。這樣,學習態度與工作態度、生活態度,學習精神與工作精神,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就高度結合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