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個外教教過我

11個外教教過我

整個80年代,在北京的外國人不多,和老外聊天練習口語的機會很少。好在從高中到大學,一共有11個外教(外國老師的簡稱)教過我。他們對我語言能力的提高幫助不小。

現在想想,他們的資歷是否適合教中國未來的主人翁挺值得懷疑,不少人的英語還帶有濃重的地方口音。好在我的意志比較堅定,在英語發音上沒有受到不良影響。

這讓我想起我爸給我講的一件事情——也許其中有演義成分。

六十年代,中國派出專家、技術工人遠赴非洲,幫助坦桑尼亞修鐵路。因為朝夕相處,當地的非洲工人學了不少中國話。最有意思的是,他們的中文有着濃郁的山東口音。原來,中國派出的專家大多來自膠東半島。據說,直到今天,在遙遠的東非還有一群操流利山東話的非洲兄弟。

我高二那年,班裏來了個外教,是個又高又胖的美國小夥子,看樣子比我們大不了幾歲。他的名字很有意思,叫JohnSmith。當年沒覺得什麼,多年後去了美國,才聽朋友們開玩笑說,美國男人帶女孩去酒店開房間又不想被人知道,多半會留JohnSmith這個名字。這就像中國人叫李華、劉明什麼的,因為太常見,所以怎麼聽都像是化名。

John冬天總穿一件中國的軍大衣,不管多冷,永遠敞着懷。我們猜他是太胖了系不上扣,所以成天感冒,上課的時候常常旁若無人地大聲擤鼻涕,驚天動地的架勢弄得我們十分尷尬,想笑又不敢笑。

John的課講得怎麼樣我早已忘記。但是,他卻讓我知道了外國人在生活中是如何講英語的。

James是我大學時的外教。美國人,20多歲,退伍軍人。據我們猜測,他參軍並非出於愛國,而是因為退役后可以免費上大學。儘管當兵歷史不長,而且生長在和平時期,或許根本沒上過前線,恐怕連槍都沒摸過,可當兵生活卻是他跟我們吹牛時最好的談資。平常也老愛穿美式軍靴和迷彩服,酷暑天都捂得嚴嚴實實。

James其實是個文學青年。他面色蒼白,身材瘦小,眼神憂鬱,外形條件絕對夠格當個傷感詩人。他也一心想當作家,上課之餘,就窩在廣院的外教宿舍里寫小說。可能是投稿屢試不中,他苦於沒有讀者,於是利用給我們上寫作課的機會大念他的作品。

一開始我們還能聽得下去,雖然根本聽不懂,可大家並不說什麼。他卻沉迷其中,念一段便要求我們談感想。我們就故做沉思狀,靜默一會後,大家抬起目光迷離的雙眼,紛紛表示:“太感人了、太震撼了、太詩意了!”這時候,James蒼白的臉上會泛起紅暈。

James以為在中國找到了知音,這讓他快樂無比。我們不忍打擊他,於是分頭去背讚美別人的英文形容詞。時間一長,意盡詞窮,可James還在天天念他的作品。

我們全班愁得不行,既不想傷害James,更不願浪費時間。沒辦法,最後只能找班主任去訴苦。

這一招果然有效。James不再開作品朗誦會,但是他的熱情受到了傷害,他和我們疏遠了。

有一天,我們聽說James和一個中國女孩談起了戀愛,這使我們全班大為興奮。

James變得開朗了。愛情也使他變得寬容,他不再記恨我們。

我們正為James高興着,卻傳來了他失戀的消息。

James請了一天的病假,第二天來上課時,他滿臉濃密的絡腮鬍須嚇了我們一跳。

這以後,James的鬍子成了他戀愛生活的晴雨表:

颳了鬍子意味着兩情相悅,留着鬍子則表示兩人剛剛分了第101次手。

James的愛情分分合合,他的鬍子也就去去留留。我還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人,鬍子生長的速度飛快,一夜之間,就能從劉備變成張飛。

公平客觀地說,James在廣院兩年的時間,並不是只談戀愛、寫小說,從他身上,我們學到了不少有用的東西。

一次,James留的作業是寫一篇“有喜劇效果的文章”。我們全班都採用了編譯的方式,把相聲、笑話翻成英文。第二天的講評課上,全班笑聲不斷。

班長代衛星寫的是馬三立的相聲,說的是有小販賣祖傳秘方專治蚊蟲叮咬,有人買了秘方,打開一層又一層包裝,發現藥方上寫着兩個字,“撓撓”。代衛星的文章是這樣結尾的:

“Themanunfoldedthepieceofpaperandsawonlyoneword:‘SCRATCH’!”(那個人打開紙條,見紙條上只寫着兩個字——“撓撓”。)

我們全班20個人笑得東倒西歪,可James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他狠狠地盯着我們,一字一句大聲地問:“Haveyoucomeacrossanyproblems?”(誰能告訴我這篇文章有什麼問題?)

我們面面相覷,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發火。這篇文章有什麼問題呢?語言流暢,文筆生動,絕對是篇範文。

James看我們都不說話,突然轉過身,在黑板上用力寫了幾個大大的字母:PLAGIARISM。

plagiarism是剽竊的意思,這下我們更糊塗了。

“Thereisnodifferencebetweenplagiarismandstealingthings.”(剽竊和偷東西沒區別。)James面色鐵青,氣得直發抖,“這些文章不是你們創作的,是你們抄襲別人的作品,這就是剽竊。”

我覺得很委屈,忍不住要替大家也替自己辯護:“We

weredrawingonstoriesthatarecommonknowledgein

languageisourown.Wewroteeverywordourselves.(我們根本就沒剽竊,我們只是用了一些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可文字是我們自己創作的,這些文章都是我們自己寫的。”)

James看都不看我,他扯着嗓子咆哮道:“你們現在上的是寫作課,不是翻譯課!什麼叫寫作?從思想到文字都必須是自己原創的!而且,你們引用了別人的作品,卻沒有註明出處,這是侵犯了別人的知識產權。這一次作業,你們全都給我重寫!”

從此以後,我牢牢記住了知識產權幾個字。

我在私底下是個散散漫漫、不拘小節的人,但有一點值得稱道,就是絕對不買盜版產品。每次我在香港的HMV和TOWERRECORDS花高價買正版CD、DVD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一身正氣,悲壯極了。這時,我就會想起James。

大學時,我還遇到過一位變態的外教。不是因為種族歧視或者性別歧視,但她碰巧是個美國黑人老太太。因為身體肥胖,她走路的時候一喘一喘的,教室的地也跟着一顫一顫的。

老太太每天早上6點起床鍛煉。說是鍛煉,其實就是圍着操場跑道走路。有一天老太太走高興了,在班上宣佈,以後每天早上全班要派一個同學上門接她,然後陪她一起跑步,邊跑邊練習口語。

嚴冬時分,6點鐘天還黑着呢,又冷。老太太可不怕,她胖,幾步路走下來就大汗淋漓,卻苦了我們這些陪跑的,一個個凍得哆里哆嗦,哪還顧得上說英語啊,嘴都凍木了。

一個星期下來,全班怨聲載道。

更讓我們無法接受的是她的講課方式。

一個問題如果有A、B兩個答案供選擇,老太太就要求我們舉手表決:

“認為A是正確的同學請舉手。好,一共是15個同學。全班20個人,15個過半數了,所以A是正確的。”

這樣的教學方式匪夷所思。

中國人講究敬老愛幼,因此我們忍了大半個學期。

後來了解到,老太太以前在美國專教智障人士。

難怪她天天讓我們舉手表決呢,看來是多年養成的教學習慣,把我們也當智障人士一樣教了。

我們造反了。跑到系裏去鬧,要求換人。

事情傳到了老太太耳朵里,她表面上不露聲色,可心裏恨透了我們。於是用考試整治我們。

有一天上課,老太太捧着一疊試卷一扭一扭走進教室,臉上帶着詭異的笑容:

“Weregoingtohaveatesttoday,anditsgoingtobecountedaspartofthefinalexam.”(今天,我們有個小測驗,這可是期末考試的一部分。)

說話時,老太太揚着下巴,眼睛斜斜地瞟着我們,她心裏一定在想:

“小兔崽子們,別以為你們能斗得過我!”

老太太有所不知,中國大學生都是久經考場,哪在乎一次小測驗啊。可沒想到,她使出了殺手鐧。20分鐘不到,她就尖着嗓子大叫:“時間到了!”

我們全不理會,還是低頭答卷。

她生氣了,用胖胖的手指敲着黑板:“Stopwriting!Timeisup!Imleaving!”(停筆!時間到!我要走了!)

不少同學害怕了,不情願地交了只答完一半的考卷。老太太又看了我們一眼,昂首挺胸地走了。

不久,系裏解聘了她。全班同學歡天喜地。

但美國老太太可不一般,她居然跑到朝陽法院告系裏違約,要求賠償。朝陽法院派了工作人員到我們班收集證據,面對組織上的人,我們大吐苦水,幾乎變成聲討“美帝國主義”的大會。

幾天後,老太太回了美國。案子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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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魯豫・心相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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