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愛情沒有補丁(上)
我看一看腕上的RADO,是4時18分。我按鈴叫Helen進來,告訴她5時30分一定記得替我接89331661。
Helen不露聲色:“好的裴總。”但我仍然看見她退出時眼中的一抹淺笑,彷彿寓意深遠。是的,這已是我一天內第四次為此喚她。今天是莫琳30歲生日。
哦,莫琳已經30歲了嗎?那麼我應當是31了。
認識莫琳24年了。
仍然記得初見莫琳時伊的模樣,小小的粉紫裙子,裙袂上高高張起一對蝴蝶樣乳白翅膀,向我伸出圓潤小手:“這位同學,我是莫琳,你呢?”每一個字都像敲在玉盤上的滾珠,叮咚得人心一爿澄明。我在布褲上擦一擦微汗的手,怯怯伸出去:“我叫裴紅兵。”
她叫莫琳,我叫裴紅兵。一開始我就輸給她了——琳是娟秀的美玉,紅兵是個什麼東西?
我看着她在人前指揮大合唱,扎着粉紅蝴蝶結的小辮子十分應當地一飛一飛;是集體舞里的中心,被大家環繞着歡快旋轉,一圈接一圈;牆報上的優秀作文和水彩畫永遠署名莫琳莫琳;做值日那些長得像些優質蘋果的男孩子把准機會湊上前去:“哎呀莫琳,你看真巧——”非常之不經意,“水桶我幫你拎着好了。”
我呢?我藏在玻璃後面一下一下擦着窗子,穿着三姐傳給我的灰藍燈心絨褂子,短了,底下接着一塊同色質的灰藍,新些。
去過她家一回。她生病請假一天,而我“順路”經過這裏,來告訴她當日功課。
我家與她家城南城北。
踏上那漆得無限光亮的地板,我的腳下像忽然生了膠,小心地擱在她母親指定的皮沙發下一隅,清清嗓子:“今天講的是……”
她髮髻光亮的母親端上冰白燙金的細磁杯,含笑溫言:“你叫裴……紅兵?喝點果汁。”我在想,假如莫琳去我家——踩在斑駁的水泥地上,坐一把隨時可能勾破她純白蓬蓬裙的老藤椅,忙得一定有一綹亂髮耷在額前的母親在灶間回聲高叫:“紅兵你倒是給同學倒水喝呵——一點事也不懂!”杯子是民間廣為流行的那種底端收起一點的圓柱造型,自我記事起杯蓋上的小疙瘩即告空缺。母親不大抱怨什麼,可是常常,睡下很久了,仍能聽見她放輕了聲息的長嘆。
我惟一堪以驕傲的是成績。上台去領獎狀是我昂起頭的一個時刻,另一個時刻是莫琳軟軟叫:“裴紅兵,幫我講講這道雞兔同籠好不好?”
“裴紅兵,幫我……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當然好。莫琳怎會不好?
一直以為國家安全局沒有招納我是一個莫大遺憾,我能夠不動聲色地探明莫琳將要升上的學校並且萬無一失地跟上。莫琳在高中成績不屬上等,我遂在高考試卷上悄然做了手腳,我要考莫琳的第一志願。
天不負我。
非眾目所矚從來不是莫琳,她很快給發掘為校園裏的什麼花什麼花。隔着一幢宿舍樓,很晚了,仍能聽見舍監的沒有好聲氣:“莫琳——電話!”
走在綠樹紅牆的校園裏,有男孩子哂笑:“莫琳也不見得怎樣美,她左臉頰的雀斑……”話音未落吃我一拳。
從此傳我暗戀莫琳。
還好莫琳彷彿全無知覺,依然裴紅兵裴紅兵喚個不住。運動會上藝術體操表演,莫琳換下來的衣裳一定是:“裴紅兵,幫我拿一下好不好?”
好好。有數十道眼光銳利而來,我不回頭。陽光下春日的風和暖如一缸母親放的洗澡水。他們真是傻——什麼叫做暗戀?我只知道莫琳的淡淡嫣笑如每日的朝陽般,成為我天經地義的公理。
但是不久我看見他們走在一起,親親喁喁——那個挑剔莫琳的男孩子柯君,和莫琳。我的心唿一聲沉下去,由至高處自由落體的結局是跌個粉碎又迅疾凍成冰山裏的雪蓮,像一朵不曾預料到結局的琥珀中的小蟲。
我懂得嫌貨人方是買貨人之理,可是莫琳她為什麼?學業平平,個子不見得較我壯碩,——當然,他彈一手好結他,演講拿本埠第二名。
據說家境不過一般。不是說講這個的女孩不好,可莫琳她就不講。
第二日我就去買了一把結他,紅棉牌,用去我大半個月的生活費。
同捨生日請酒,我頻頻舉杯:“小方小方,生日快樂——快樂就是永不要去真心喜歡一個人。”
一宿無話,醒來依稀有一對亮眸,我驚喜囁嚅:“莫琳……”小方悲憫:“連上這一回,你一夜叫這個名字59次,而我知道這個人並沒有欠你很多錢。”
我彈起結他:“捨不得杏花春雨中的你盈盈的笑語……”給一本辭典直砸過來:“關起門來嚎有什麼用?有本領親自去唱給她聽!”
我沒有本領。當我看見她倚在他肩頭咭咭地笑,我的心有一種痛楚的安然——至少她在笑。
一日午後,門給輕輕地敲響,那種輕輕,是清風拂過嬌嫩的草尖,是月光映在竹影婆娑的照壁,宿舍每一個兄弟都翻身坐起目光炯炯,一時間床聲嘎嘎——是女生,而且必是“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的那種。
是莫琳。丹鳳眼微微紅腫:“裴紅兵,柯君他——”我塞給她一迭紙巾:“來,我們找一個安靜的地方。”
她母親不同意。固然天下的母親永遠以為任誰亦不堪配自己的寧馨兒,可是冷眼看去,莫媽媽是對的。她那樣作難,而他還慪她生氣。
不久又看見他們攜手比肩,談笑風生。
這樣哭哭笑笑終於畢業,莫琳哽咽:“我們分開了,終於。”又強自綻笑,“這樣也好,我也累了。”又向我道喜,“優秀畢業生啊!你一直都很努力。”
我長舒一口氣,莫琳笑起來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