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七)
馮瑞吃了我的菜,忍不住要發表感嘆:
“現在他媽的動不動就是吃海鮮,只有你的菜還能讓我想起當年,我跟你說老四,現在是吃什麼都不好吃了。”
馮瑞現在是真正的大老闆,沒人弄得明白他究竟有多少財產。雖然在我面前,他非常注意分寸,從來不擺架子,處處都表現出跟我有着不同尋常的交情,但是人只要活到了那個份上,自然而然就有那個威風,自然而然就有一股霸氣。馮瑞現在不僅是海鮮城的大老闆,而且還有許多別人聞所未聞的投資,因此只要他一出現,別人的眼光頓時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羨慕,那是一種五體投地的佩服。馮瑞身上表現出來的那種瀟洒,才叫是真正的瀟洒。有一天,快下班時候,他又來了,讓我現炒兩個菜,然後叫我過去陪他一起喝啤酒。我知道,他這又是故意要在眾人面前給我面子。他是董事長總經理,這兒的人,誰提到他,都跟提到上帝一樣,能陪他一起喝酒,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有的待遇。
兩杯酒下肚,馮瑞問我:
“老四,你那乾兒子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給抓起來?”
他一說,我就知道是阿妍找過他了。我知道出了這樣的事,阿妍只能找他。我告訴馮瑞,余宇強這小子不學好,不好好地過日子,竟然與黑社會弄到一起去了。
馮瑞說:“黑社會?那叫什麼狗屁黑社會,也就是幾個小混混。”
“我知道。”
“知道什麼?”
“這小子有出息也不大了。”
我知道余宇強再折騰,也最多是個小混混。我知道余宇強生來就是個要給別人添麻煩的人。我知道余宇強要做也只能做那些丟人的事情。
“老四,我真是不明白,你們怎麼會有這麼個乾兒子?”
我無話可說。
馮瑞說:“我是不是該幫你這個忙,老四,你給我一個話。”
“如果能幫忙,當然還是幫一下,”我想阿妍既然已經找過馮瑞,肯定向他求過情了,我當然得和她的態度保持一致,模稜兩可地說,“怎麼說,他也是阿妍的乾兒子。”
馮瑞說:“我怎麼聽着乾兒子這幾個字,就覺得彆扭。”
說老實話,我也覺得彆扭。說老實話,我真不願意馮瑞過問此事。余宇強這小子好逸惡勞,遲早要闖出禍來。他成天在外面鬼混,什麼正經活也不幹,什麼苦也吃不了,就知道巴結有錢的女人,就知道打富婆的主意,就知道動女大款的腦筋。小魚一開始還跟他吵跟他鬧,吵鬧到最後,也就隨他了,因為他根本就不是那種顧家的男人,根本不講道理,你盯着他吵,他就索性跑到外面不回來。小夫妻倆不止一次鬧過離婚,鬧着鬧着便沒下文,因為動不動他人就失蹤了。小魚只能向阿妍告狀,阿妍逮着機會也會板起面孔說余宇強幾句,可是說了也就說了,他嘴上永遠說改,隔一段時候必定是又犯老毛病。這一次的禍闖得更大了,他因為欠別人的賭賬還不出,債主追着要錢,便和兩個小混混將一個相好的女大款洗劫了一番。
最後,通過馮瑞找熟人,打了招呼,余宇強還是被判了三年徒刑。馮瑞說,這就算是輕的,持刀搶劫,判他十年也不冤枉。
阿妍進手術室前,抓緊了我的手,半天不說話。從手術室出來,我迎了上去,她還是這樣緊緊地抓着我的手,不說話。我說你不要緊張,醫生說你的情況很好,醫生說你絕對不會有問題。阿妍仍然有些緊張,她的眼神有些漠然,獃獃地看着我,好像有一肚子話要向我傾訴。我給她的表情嚇得不輕,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個非常堅強的女人,什麼樣的場面都經歷過,因此有些懷疑她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預感,或者是開刀的時候,醫生對她說了什麼。我安慰她說,在癌症中間,她的這種**癌是最輕的一種,最容易治療。我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不要有太重的思想包袱,要想開一些。
當時等在外面的還有小魚,我們跟着擔架車一起去病房,和護士一起將她搬到病床上,然後護士就走了,然後醫生又來了,然後醫生又走了。阿妍看看我,再看看小魚,眼睛裏全是憂鬱。她的臉色通紅,可能是剛做過手術的關係。
我安慰阿妍,笑着說:
“你的氣色很好。”
阿妍仍然不說話。
我說:“真的不要緊張,沒事的。”
阿妍咬了半天嘴唇,終於開口說話:“萬一轉移了,怎麼辦?”
“沒有這個萬一。”
“我是說萬一。”
“沒有萬一。”
“萬一呢?”
我笑了,說你這不是和醫生過不去嗎,醫生說不會,就是不會。醫生的話你不相信,還能相信誰的話。醫生說你絕對沒事,說沒事,就是沒事,不相信你可以問小魚。偏偏這小魚在旁邊竟然一聲不吭,她真是個沒心沒肺不知輕重的女人,在這種關鍵時候,再沒有什麼話講,也應該找一兩句開導安慰性質的話出來,但是她就是一聲不吭,而且臉色嚴峻。天知道她當時是在瞎想什麼,一年以後,阿妍說起小魚那時候的表情,也說自己完全被她迷惑住了,以為她從醫生那裏聽到了什麼不好的暗示。
阿妍說:“我一直在想,你們會不會有什麼事瞞着我。”
阿妍又說:“做手術的時候,我聽見醫生遠遠地在議論着什麼,我聽見他們在那嘆氣,可是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
生病的人總是很在乎醫生和護士的話,阿妍剛躺在手術台上的時候,她聽見護士在議論,兩個年紀已不是很小的護士一邊收拾着手術器械,一邊在回味昨天做的那個手術。一個病人因為病重,結果死在了手術台上,或許是見多了,見多不怪,護士用一種很平常的聲音談論此事。阿妍聽了,感到一陣陣恐怖,緊接着做手術的醫生來了,手在阿妍的即將割去的**上按過來按過去,然後到旁邊說話去了,只顧自己聊天說話,一說就是半天。醫生談的話題好像和阿妍有關,又好像根本沒有關係,反正她就這麼躺在手術台上,彷彿被人遺忘了一樣,手術室的藥水味越來越濃,她也越來越緊張。
手術以後,剛回到病房的時候,有一陣很亂,鄰床的病友過來對阿妍說了半天,其他病房的病友也紛紛過來看望阿妍,安慰她,告訴她種種注意事項。人陸陸續續地來,又陸陸續續地都走了,病房裏逐漸安靜下來,小魚也走了,只剩下我和阿妍兩個人的時候,我問她傷口疼不疼,可能是麻藥的葯還沒過的原因,她回答說不太疼。我看她的眼睛一閃一閃,問她在想什麼,沒想到阿妍這時候會突然又惦計起小鵬來,她悄悄地告訴我,說現在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孫子小鵬。
“癌症的事情很難說,醫生才不會有真話呢,”她有氣無力地說著,“小鵬馬上就要考中學了,萬一考不上,怎麼辦?”
我說:“你現在怎麼老是要想到萬一,萬一萬一,成天都是萬一。”
“想到萬一有什麼不對,譬如我得這個病,難道不是一萬個裏面才會有一個,這不就是萬一了嗎?”
我讓阿妍想想醫院裏的其他病人。在腫瘤醫院,到處都是癌症病人,和其他重症患者想比,她簡直就是太幸運了。我知道拿別人的不幸來做比較是不對的,但是,這顯然是一種最有效的安慰人的辦法。阿妍說,她也知道自己的病如果和別人相比,可能根本就算不了什麼。**癌既然是最容易治癒的癌症,她當然知道應該往好的方面想,不過,人在往好的方面想的同時,不等於就會不想到壞的方面。阿妍說她發現自己真不能生病,一生病,一住進醫院,就是很嚴重的病,就會有很嚴重的後果。上次進醫院是因為難產,她從此失去生育的機會,這次是平生第二次的住院,一住進來,就有一種在地獄的大門口打轉的恐懼。